他疲倦地在窗前立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拉开窗帷,把脸就靠在玻璃上,静静地望着那街道。
街道上是死一般的寂静。但在他的眼里却渐渐地涌现了一幅景象。
无数黄瘦的脸,无数血红的眼睛,无数瘦弱的手动着,不停地动着,都向着他,口里嚷着,好像在向他哀求什么。
他望着这幅景象,心里非常感动,他觉得在那些人的身上他找到永久的支持了。他始终是执行他们的愿望的人。他的勇气渐渐地恢复起来。
“断头机是不会停止的。我要执行你们的愿望,用血来灌溉法国的土地!我知道你们要的是头颅!”
他以为这回答一定使他们满意了。然而群众都在下面高声嚷着,没有一点满意的表示。他们愈嚷愈厉害,好像他们没有听懂他的话。
这些声音他似乎是不很熟习的。他对他们说话都没有用。他只得费力去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了两个字:“面包!”
“面包?”他疑惑地念着,好像不懂得:这字的意义。
“面包!面包!”各处都响起了这样的叫声,在这些叫声中夹杂着“打倒暴君”的呼喊!
他不能够了解了。他们为什么要面包呢?法国所需要的明明是权力,明明是头颅,决不是面包。
“我们需要面包,你却拿头颅来喂我们!”在那人丛中起了这样的呼喊。
他又惶惑了。一种恐怖的感觉侵袭着他。但过后他忽然涨红了脸,愤怒地争辩说:“我是不会错的!我决不会犯错误!”
于是那些人影一刹那间都不见了。他依旧一个人孤寂地站在窗前。在他的耳边还似梦似真地响着“打倒暴君”的声音。
他突然拉拢了窗帷,疯狂地把双手蒙住自己的耳朵,俯倒在窗台上,口里呻吟着:
“我疯了!我疯了!”
更夫第二次走过窗下,看见楼房里的灯光和人影。依旧停住脚步,行了一个礼,恭敬地称了一声“不腐败的”,然后慢慢儿去了。那楼房里所发生的事情他完全不知道。
鬼——一个人的自述
我的面前是海水,没有颜色,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天边有一段山影,但这时差不多淡到看不见了。沉下去的太阳放射着金光,在水面上拖了一段长长的影子。我的眼睛一花,就觉得这影子从太阳那里一直拖到了我的面前。倘若我乘了这影子去,也许会走到太阳那里罢:有时我发过这样的痴想。
我曾被堀口君开玩笑地称作一个空想的人。堀口君这时候就站在我后面。他正对着海在祷告,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念经。
我见过海的各种面目了。它发怒的时候,它微笑的时候,它酣睡的时候,我都曾静静地偷偷在它上面走过,自然是怀了不同的心情。但像这样恬静的海面,我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时候除了偶尔发生到太阳那里去的痴想外,我对着海没有一点别的感觉。
我脚下是一块突出的岩石。水快要漫上岩石了,却没有一点声音,水是那么清澄,水底的贝壳和沙石都看得见。
在我后面右边是浴场,现在却只有一座水榭似的空屋留在那里,表面上像是沉静的,然而它却把堀口君的祷告的尾声重复叫了出来。
堀口君没有注意。他闭着眼、合着掌虔诚地念着一些我不懂的句子。他先前抛到海里的一包食物不知道被冲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那张报纸还悠悠地躺在水面上,缓缓地往前流去,也许它会把这世界的消息带到太阳那里去吧。
虽然是在正月,海风吹到脸上也不会叫人觉得冷,却仿佛送了些新鲜空气进我的身体里来,这一向闷得透不过气的我现在觉得畅快多了,要不是这位朋友在旁边,我也许会大声唱起什么歌来。
堀口君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突然闭了嘴,用感动的声音对我说:“张君,回去吧。”他连忙转过身子,快步走了。我也只得跟着他走。虽然他还警告地说:“不要回头看,看了灵魂会跟着我们回家的。”但我也偷偷地几次掉过头去看海面,因为我爱看那沉下去的太阳。
归途中堀口君的严肃的面貌使我感到了被压迫似的不舒服,而他那恐惧般的沉默更引起了我的烦躁。我和他走过了宽广的马路,走过了几条点缀着长春树木和精致小屋的弯曲的窄巷。我终于不能忍耐地问道:
“你真的相信灵魂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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