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

　　我日甚一日地依赖起那面湖来。甚至夜里苏醒，也会记得站在窗前，看一眼那些水面。如果夜色汹涌，光芒消隐，我的视觉就会变得一片漆黑。夜里倒是总有路灯的微光，但是夜色广大，它们无法照彻地面上的所有事物。水中游鱼更不可能金光耀日，它们早都安伏于梦境里……天道循环，这真是让我无法想象出来的一幕!白天里鱼群确是跳起来过，金灿灿的，比日光还明亮、闪烁……但多数时候，夜色不咸不淡，清白之年，保持清白之身，光明总是从此处延续至彼处，我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那面湖。身为一个人，不是一只飞鸟，也不是短促的鸣蝉，不为凶兽，也不足以成为鼠辈——那么，这夜间无聊的观察便愈加映衬我无聊的出身来了。夜阑卧听风雨……或许，我为那棵树下的火焰，但烧灼之感会透过树身向我的内心传递;或许我为蝴蝶，但是时间一长，蝴蝶的翅膀早已折翼，我无法理解虚拟之中的飞行。或许，我的前世是一块大陆，或一滴海水;是一片断墙，或一声狗吠，但我遇到过路的草叶，为什么总是情难自禁?我为什么会日甚一日地依赖起那面湖，这便有个能够说教的究竟……湖的流动已经证明了天地泛滥，它们对于四季具有我未曾详察的调停作用。数月前这里尚有残雪，白茫茫一片雪海之中，树是孤兀的，雪的颜色清净无邪。如今繁花锦簇，苍翠之风温暖地笼罩着整个园圃。湖在整个园子的中央，因此它的真实面积并不大，但湖在整个园子的中央，它几乎是一段岁月的核心……我总是无法自拔地陷入到日光和月色的重复中来，除了涂鸦的爱好，仿佛再无别事。但是水分子会无边跳跃，昨天我花了一个通宵计算它们一年到头的奔波路径和转化消融费时几许，结果竟是分毫不差……

　　思考的芦苇

　　人之经历、感知、理解的有限性，或许是造成人的命运层次、遗憾、痛苦的最大缘由。当然，人有动物性——弱肉强食、趋强凌弱，是人类社会进步的法则，也是人类丛林优胜劣汰的根本渊薮。人要活着，所以不断地向整个世界展开追问，文明的深度和反思便从此积累而成。而作为个体，你始终无法洞晓的是整个人类全部的苦乐悲欢，人的意志力通常无法在不同的时空中并行——须知，在我们展开行止的同时，他人也已经跨过了同样的行止的河流。所以从宏观的、概率的层面上讲，你肯定不是唯一的。我们的出路在于感觉和思考的流通，如果一叶障目，自我束缚，则必然会错过太多的可能性。世界上的万千风景，需要极其开阔的视野才能捕捉，无限的生身之祸福，也只有到了无依之地才能体恤和感悟。我们在人世中开拓奋进，亦步亦趋，需要凭靠的不是完全的自觉，而是对各种自然规律的敬畏和遵循。或许我们活着的意义，便是在各种局限中获得不断的重生，因为人无完人，我们应该庆幸在昼夜、朝夕、四季的更替中找到自我的不同分身。

　　艺术家的创造力，当有很大的比例来自于童年创伤。这自是残缺带来的痛痒，因为人在抗拒不幸，却同时强化了觉察和记忆。阳光喷薄，阴翳被覆盖，其实可能只是形成短暂的遮蔽，而非事态完足的存在。童年创伤，开发了敏感的人性，激励了向阳的本能，因此人才在艺术的角度获得了一种整全的基调。人的生命初生向阳，只是生活的部分完成;若论何为整全的基调?便不免生老病死四字。生命的尊荣和卑屈是被融入到骨子里的，也是人在无法超越动物性的同时获得的天然馈赠。幸福和顺遂的命运可以帮助人开启天眼，广阔视觉，但也极易让人失去警惕，虚妄视世。或谓童年创伤是打开命运之锁的第一把钥匙?但这成本已经过于昂贵，因为人带着伤痕走下去，脚步蹒跚趔趄，身心中有疲惫，实非人之所愿。等到若干年后，这些伤痕结茧，童年的页面似被翻过?但世事沧桑，人情惆怅繁覆，人生也已形成了另外的面目。艺术的力量中，缘何悲剧之力更令人动容?这固然是因为人有生死的大限，也大有可能是因为人的动物性和文明的思考总在冲突。人啊，总不免要成为一棵“思考的芦苇”?

　　人无法体验完整的人生，这几乎是铁律。因为人有脊骨，人有血肉，但人形简洁如一，很难包容天地万象。艺术是为体认天地间隔的诸法中的最佳?在从事时间命名的人看来，艺术的完成有赖于期待的不足。过于紧张专注不足，因为这有碍人的生息节律;过早成就事业不足，因为这会松懈人的意志力和精神;过晚获得青睐不足，因为期待过苦，会让人对期待本事失去判断。人很难转折如意地获得生命的大平衡?因为诸法空相，本没有一定之规。人是在同命运的辩驳中逐渐邂逅命运的神奇的，一旦邂逅，便有浪漫守成的不足。如此循环下去，会渐渐地收获向前成长的阶梯。人无所谓上下，但要有真实和确切的涌流。无所谓悲苦抉择——况且也难有百分百的抉择的自主，但要有容纳悲苦风华的容器。艺术可能是容器，也可能只是悲苦，也可能是患者，也可能是观者。但总而言之，艺术之道贯穿于我们的生死逆旅，人无法设计，也不可随波逐流。如果真有一盘棋局，人如过河卒子挪动，或有身不由己，也难免出击、争先的主动。艺术是需要把一切可能和不可能都写下来，唯如此，方可呈现百花之香，铺张百草之旺，成就百木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