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前窗后窗,丝丝灯光,总会晃进来。与春芽吐绿无关,与雪花乱舞无关,与霁月清风无关,与惶忌从容无关,与尘世宠辱无关。固定的时间,固定的模式,固定的轨迹。这光不刺眼,弱弱的,打着朗润侧曲的弧度,像一次覆压,若激进后的收敛,和顺谦卑。
有个灰黑的烟圈,隐隐地悬于空中,又慢慢拧紧断裂,消散殆尽。整个室内,有股淡淡的烟臭味。一如禅定,姚幸福双手扶膝,盘腿,坐于床角,又吧嗒一口烟。他像座泥塑的雕像。因了这淡红的光线,姚幸福的前身,像被巾帕拭过,附上一层亮度。李珍茹醒来,翻身,轻拍他的后背,仿若嗓子被噎紧,你干啥呢?姚幸福嘶哈了一声,再吐一个烟圈,回道,追古品今,搞穿越,搜索你那片沙地呢。李珍茹接着又问,那你看见沙浪了吗?姚幸福吸了口烟,我的头顶,密密麻麻全是星星,脚下,何止黄沙细浪,而是一汪蓝色的沙海啊。李珍茹轻叹,那我就能死心了。
这段时间,李珍茹谵妄的迷幻里,就想看看沙浪。她认定,沙浪静止的状态,是时间与力量的结合体,唯美,蓄满雷霆。有些东西,动起来不可怕,静下来才不可思议,是潜伏,是迷惑,更是攒聚。熟知的事物里,李珍茹不喜欢大海,不喜欢高山,最喜欢小河,小桥,小山尖,小灌木丛,小湖泊,小鸟,小果实。她追崇事物的两极:浩瀚银亮的星河,茫无涯际的沙漠。姚幸福答应过她,有机会,带她去撒哈拉,品赏落日下的沙海,那一定会幸福得像首诗。一连十几个午夜,姚幸福静坐,孤寂地沉想。他编织幻景与妄语,说他游走于沙漠,李珍茹每次都不见了,消失于苍宇下。
李珍茹被病痛折腾,白天安静如水,有时,儿子过来陪陪。晚上,耍姚幸福一个人,临近午夜,要带着她去“沙漠”,感受星月下的沙浪。从医院回来,第十天的凌晨,姚幸福刚躺下,恍惚中,看见李珍茹穿着红袄,鲜亮得像个天女,虚飘,清逸,款款地上了小船,向远方一漾一漾地划去。姚幸福狂呼,你要去哪里?急切地凌波踏步,却总是落在后面,无法追上。李珍茹举起双臂,轻摆,做出诀别的手势,说我看见蓝色的沙海,掌中有个小蓝湖,我要回家了。姚幸福拼命地奔跑,忽地,陷入一条沟堑:沉坠,无限地沉坠;黑暗,无尽的黑暗。他大喊了一声,宛若一声闷雷,身子悠荡,又轻轻地飘浮上来。
李珍茹轻拍姚幸福,说你做噩梦了,我难受死了,你背着我转转吧。姚幸福明白,疼痛不是到了极点,李珍茹不会有这类要求。联想起梦境,姚幸福强抑悲痛,想说,你要离开我了。言未出口,咕噜一声,又滚了下去。李珍茹微喘,趴在姚幸福的背上。姚幸福的双手托着她的臀部,双臂夹着她的双腿。李珍茹说她想看看外面的灯火与流淌的车流,还有飞舞的雪花。姚幸福感慨,双眼潮润,时间去哪里了?它像风一样,在尘世,势不可挡。算是第二次,姚幸福背着李珍茹行走。第一次,四十年前,刚刚恋爱的时候。俩人从工厂回家,李珍茹脚崴了,姚幸福把她背回家。这一偶然事件,坚定了李珍茹的信心,冲破拦阻,嫁给了姚幸福。
风的形状,就是雪花纷扬的姿态,像一群贪食的蜢蝇,萦乱不休。
李珍茹叹息一声,两次了,第一次还泡在蜜中,四十多年了,那天,打的是光杆雷,桃枝样闪电,雨……这次呢,我的骨头要散了。
往日影像绝啊,有疯狂的属性,是个奇怪的玩意儿,像烙铁,能留下深刻印痕。我们所有人都逃不掉它圈画的园圃,在那里品咂、陶醉、沉溺,而后,欣悦或者愤怒,忧伤或者不安。
李珍茹的这次记忆,如此清晰,浸染了岁月,温甜了她的整个人生。姚幸福身子微倾,用力,将李珍茹向上串串,扭头,贴向她的脸颊,往后,我天天背着你,我们看街景,看天上的星星,还有它下面蓝色的沙海。李珍茹的鼻尖,顶了他一下。姚幸福的肌肤,觉出它的柔软与亲昵之感,心里立马酸得不行,仿若被洞穿,静静地立定。李珍茹觉出异样,放下我吧,你接着睡一会儿。
她的病,就像积木拼图,没个章法。多少天了,晚上,俩人从不开灯。她的病,好似魑魅,鬼精鬼怪的:来时,全身疼痛难忍;走时,好人一般,无踪无影。姚幸福问医生,让李珍茹多住几天院。医生反问,老哥,你有多少钱呢?即使你有钱,整车往医院拉,也救不了她了。医生叮嘱姚幸福,李珍茹生命的蜡头,烧不了几天了,当她不再喊痛了,她没精打采的火苗,就熄灭了。李珍茹的“难受”,而非疼痛,就是一个信号。姚幸福慢慢放下她,趴在她的耳边,安慰了一句,却泪雨如幕,滚涌奔泻,起身,仿若被子弹打中,一个趔趄,险些晕倒。刷地一下,汗就下来了。他抓住衣柜的一角,稳稳心神,悄悄爬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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