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牙齿真的是个棘手的问题，”道春皱着眉头，“牙齿是需要从小管理的，特别是在换牙的时候。”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口腔里面的那些牙齿错综复杂。我从来就分不清乳牙与恒牙之间的区别，它们经常是重叠在一起。就像那次小阳帮我拔牙那样。他意识到自己说了废话，“当然，你那么小，怎么可能管理自己的牙齿。”他摇摇头，“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个龋洞一直就在，但为什么这几天会突然疼痛呢?”他好像是对自己的专业产生了怀疑，“你应该有许多日子没有去奶奶家了吧，”他突然说，“那老房子的楼板是换过了，但椽坏了许多，更要命的是梁被虫蛀了，”现在的道春不像一个牙科医生，倒更像是一个建筑师。“你说怎么办，你这个牙齿得换成烤瓷牙，换了就好了。不过，这和你小姑姑有什么关系?”他的心思似乎全不在我的牙齿上面，但也不在老家的房子上，“你说这样的老房子还有什么意义，值得她去操心。”

　　正像道春说的，我已经很久没去奶奶家了。我为什么还要去奶奶家呢?奶奶和爷爷早都已经不在了，再说，我在老家住的时间并不多，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婆家过的。那个暑假外婆将我带回老家，那时父亲已经走了。外婆家与奶奶家就隔着一条河。河是人工开挖的，水源来自深山里面的水库，一直通向大海。河不宽，但很长，桥在很远的地方，很多时候，我都是游过去的。不下雨的日子，河水会变浅，甚至是可以蹚过去的，而水会有点咸，所以，到奶奶家后，我会再到屋后用池塘里面的淡水冲身体。奶奶家有许多女儿，我去了都得叫姑姑。姑姑们都很漂亮，但我并不想见到这么多姑姑，我甚至也不想见到奶奶。奶奶并不是我的亲奶奶，想想那么多姑姑都是她生育出来的，就会知道我的亲奶奶已经去世许多年了。不过，小姑姑是我想看到的人。那时候我太小了，所以并不会特地为我安排一个床铺。而在外婆家，我会有一张很大的床。在农村，有孩子在外面当官是了不起的。外公的大儿子在外面当县长，还有个儿子在部队。而爷爷原来也是了不起的，他的儿子也是一所师范学校的校长，只是过世了。在奶奶家，他们会让我和小姑姑睡一张床。这张床是和奶奶的床挤在一起的。我和小姑姑每人睡一头。这个房间应该是主卧室，墙上糊满了各种报纸，连天花板上面也是厚厚的报纸。这在农村很少见，我认识的许多字都是从这些报纸上获得的。睡前从那些报纸上认字成为了我和小姑姑的一大乐趣，有时候我碰到不认识的字就会问小姑姑。如果不认识的字是在小姑姑那头，我就借机爬到她那边，如果是在我这边，她也会爬过来。她说她一定要认很多字，像哥哥那样以后当一个校长，这样，家里面生活就有保障了。我说，你是说我爸爸。她忧伤地对我说，她是认不了那么多字的了，但你一定要认很多字。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面有一种期待。所以，我并不知道那些报纸后面房屋的模样。但我的记忆是那真正的老房子，那里面装着那时所有的时光。我不知道小姑姑的记忆里面是不是也装着那时的时光。

　　道春不是第一次看我的牙齿，只是他从来就没有建议我将这颗坏牙换成烤瓷牙。他说那玩意儿太贵，一般的起码要八百多元，稍好些的就要几千，如果是意大利进口的，那得上万。我只听说过罗马瓷砖，想来瓷牙与瓷砖是差不多的。看来道春是从老家的房屋上看到了我这颗牙齿的危险性，终于下了这样的决定。我不知道小姑姑的意思。对老房子，她应该和我有同样的感情和想法。我看到小姑姑扎着两根麻花辫，她喜欢在辫子上系上有颜色的布片。每天都换着不同的颜色。这种布片大多来自于家中大家穿过的旧衣服，她比我大不了几岁，但个子却总是远远超过我。她喜欢带着我做一切事情，比如去屋后的小河里面摘菱角。我们将家中那只最大的大木盆放进水中，然后，她让我先坐稳，她再在后面抱着我。奶奶家的墙上就贴着一张这样的年画，里面的男孩和女孩穿着红肚兜。我想，我和小姑姑就是画上的样子。然而道春从来就没有在这样的房子里面生活过，所以他在说老房子的时候眼睛是空洞而没有内容的。

　　道春后来走了。妻子有留他吃饭的打算。但他很坚决地就走了。“过几天来做烤瓷牙吧，”走时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去你那个诊所吗?”我又想起了小时候去偷牙齿的那家小诊所，“不是冬临诊所吗?”我念叨着，“但为什么成了道春诊所?”“那是我的父亲，”道春说，“但你是怎么知道我父亲的?”我当然不想告诉他那么久远的往事。他似乎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我想你的心里面一定是装着事儿，你看你的眼睛充满血丝，怪吓人的。”临出门时，他在门口的镜子前面翻开自己的眼皮，一边翻着看一边说：“谁的心里面会没有事，你小姑姑去老家都大半个月了，你说那老房子真的有那么重要?”我想，那家小诊所才是真正的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