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天花板上有声音。是楼上的住户。那是一对老人弄出来的声音。我想,我住的也应该是老房子了。房子有二十多年了,那时候造房子用的都是先预制起来的空心板,隔音效果特别差。哪有什么隔音效果,那些空心板反而像扩音器,先是有木头在地板上拖动的声音,然后是铁器与木头摩擦的声音,接下去有铁器与铁器相碰的声音。一直以为与老人做邻居会很安静,后来发现错了。老人耳朵背了,从来不会发觉自己弄出了很大的声响。他会觉得世界对他是麻木的。他们总会在凌晨的某个时刻开始鼓捣自己的生命,以证明自己的存在。
房间里面一片漆黑。以前我很少在这种时候醒来,如果有,那我肯定是碰上什么让我伤心或者烦恼的事了。这时候,我的脑子里面总是会出现外公外婆坐在蚊帐里面的身影,模糊而清晰。我想我大概也正在慢慢地接近外公外婆的年龄。
已经有许多时间没有见到小姑姑了。我说的时间是模糊而不确定的。我回到城市里面继续读书,有了工作,结了婚甚至有了孩子。小姑姑是什么时候进城的我不是很清楚。时间长了,小姑姑在我的生活中就好像没有存在过。有一次我和妻子去逛商店,妻子挺着大肚子,我们猛然碰到小姑姑,她与她儿子走在一起。她的儿子长得与她差不多高了。她不知道该让儿子叫我们什么。也许她心里面也是不愿意我们之间有着这么一层血缘关系。我们站在充满现代气息的柜台前面,她的手上拎着一个包,面带笑容,在那些奢侈品的包围中,她似乎也成了一件奢侈品。她半大的儿子显然不愿意夹在这种氛围之间,顾自走到另外一个卖场。我们会说说爷爷和奶奶,因为只有这个是共同的。这时候,我们似乎都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我们当然都清楚地记得我们一起睡过的那张床。床是板床,而奶奶和爷爷睡的是那种很沉重的大躺柜。床上挂着麻布的帐子。这种厚实的帐子虽然挡住了夏天的凉风,但也可以遮挡住大家的视线。闷热的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愿意触碰到她的皮肤,光滑而清凉。有时候,我会闻到一种气味,这种气味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像是我早晨在院子里月季花边上走过时闻到的那种气味。
眼前的小姑姑雍容华贵。实际上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的小姑姑。当那次我知道她从老家嫁进市里面,嫁给一个叫道春的牙科医生以后,我就不喜欢了。我想她是嫁给了那家肮脏的诊所。我从来没有向她打听过她以后的生活。我知道自己的这种不在乎是装出来的。我总是会在一些毫无防备的时刻突然闪过与小姑姑在一起时的快乐和哀伤。我无从着手。我当然知道,一个自己开着牙科诊所的丈夫挣的钱足够让她把自己打扮得珠光宝气。但时光毫不留神,她脸上的娇艳已经不复存在,可以想象那个男人在她身上所有的挥霍和攫取。她用手轻轻地抚了下眼角,似乎是想掩去一些痕迹。对我边上的那个女人,她有着一种戒备,但她对女人肚子里面的小东西有着特别的喜爱。她甚至拿出自己的手去抚摸那个女人的肚子,似乎是要与里面的生命说话。那个当年躺在她身边的小东西,现在竟然植根于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体里面。“什么时候回去看看爷爷奶奶。”她好像是对着那个尚未面世的小生命在说话。但如果她召唤的是我的孩子,回去看的就是太爷爷太奶奶了。
妻子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为了养育肚子里面的生命,她的思维已经有些迟钝。估计她是在想,下次再碰到这个女人,孩子一定已经出生,也许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她和我结婚这么多年,好像还是第一次与这个女人见面。妻子会想,如果再次碰到这个女人,应该让孩子叫她什么呢?这时候,她觉得肚子里面的孩子踢了她一脚,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的姑奶奶!”我笑了。想想辈分这事儿还是挺神奇的。
一早醒来,我就到处找小姑姑。我首先找的是墙角的蟹桶。这是我们老家人们赶小海时特定的一种工具。不在海边的人们是不知道赶小海的。那是指不驾船出海,就在退潮以后的海涂泥上捡那些被潮水抛弃了的各种小海鲜。对于大人们来说,这是一种生计,而对于孩子们来说,是一种乐趣。昨晚临睡前小姑姑说好今天是带我去赶小海的。
几只借来的蟹桶依然是那么不动声色地待在墙角。奶奶在锅台前忙碌着,她在将昨晚的冷饭团加热,然后放进去一些红糖,再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包起来。这是我们赶小海时的午餐。奶奶包了两份,一份是我的,而另外一份应该是小姑姑的。但我没有看到小姑姑。而且我也没看到小姑姑最喜欢穿的那件白底带紫色小花的短袖衬衣。昨晚她将那件衬衣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她说明天去赶小海身上会沾满海涂泥。我想小姑姑一定是在屋后的菜园子里,夏天早上的南瓜花开了,金黄金黄的带着露珠。她平时会和我一起去寻找那些下面有小南瓜的雌花,然后将那些没有小南瓜的雄花里面的那根长长的花蕊摘下来,插入雌花,再将雌花包扎起来。她告诉我,这叫授粉,只有这样,南瓜才会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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