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推着蟹桶往另一个水洼走去,我和他保持着几步路的距离。我不敢再自以为是地将手和脚伸进那些水洼,更不敢去碰那些海草。我会有意识地绕过那些水洼,这时,我看到前面有一块很开阔的海涂地,平展、光滑,也许可以将它形容成镜子。我看到有个人坐在镜子中间,是的,我看到了倒影。这个人确实是坐在平展光滑的海涂上,怎么可能呢?他戴着斗笠,看来是遮挡太阳用的。他的脸有点黑,但很平静,脸上唯一有动静的就是那双眼睛。他的手上拿着一根钓鱼竿,虽然他的边上并没有鱼塘,但他的眼睛全神贯注。他一下一下地挥动着手中的钓竿,节奏舒缓明快,好像是在跳一种无声的舞蹈。
我看到爷爷在慢慢地逼近他眼睛所能及的范围。
“孙老头,”是爷爷在跟他说话,“你该换个地方了,”爷爷好像和他很熟,“你看你眼皮底下那些跳跳鱼,几乎都被你清扫干净了,呵呵,总得留几条让它们生养后代。你换个地方,换个地方。”
原来他是在钓跳跳鱼。我现在看清他坐在一把高脚椅子上,他的钓鱼竿是不一样的,前面的鱼钩有三个爪。他没有理会爷爷,继续专注于他的工作。他轻松地甩动着钓竿,从来都不落空,他边上的跳跳鱼在不知不觉中尽数被他收入背后的鱼篓。
他终于收起了钓竿,爬下椅子。他将椅子从泥涂里面拔出来,他说:“你现在才来,被窝里面还那么好玩儿?”他一边和爷爷说话,一边在打量自己应该去的另外一个地方。他想找的地方应该有更多的跳跳鱼,最好是能够让他在那把椅子上坐上一年。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很勉强,但还是说了:“我想和你说说我们孩子们的事,我让小英今天去你家。”我听到爷爷说到了小姑姑的名字。
“你儿子在的时候,你一直很威风,怎么可能让女儿上我们家?儿子没了,你还有那么多女儿,你家就像有用不完的聚宝盆,嫁了一个,再嫁一个……”
“今天我带了孙子来的,”爷爷将我推到那个人面前,“我们都走累了,你可好,可以整天都这么坐着。”
那个人选了一个地方,他将他的高脚椅子刚刚固定好。刚才听了爷爷的话,我觉得自己的腿真的是又酸又胀。这是一个海涂的世界,除了走走走,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供你歇足。这时候,那个人的那把椅子简直比床还舒服。
那个人看了一眼我。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专注,像一枚钩子一下子就钩住了我的魂。他说:“那好吧,让孩子坐一下吧。”他过来抱我,我闻到他身上有一种糖在火上烤焦了的气味。他将我放到那把椅子上,就像是放了一样什么东西。我现在觉得很舒服。太舒服了,椅子承受了我身体的所有重量,我可以完全放松,阳光有点亮,风带着一丝腥味,让人有种梦中的感觉。我热爱这把椅子,但这把椅子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他和爷爷站在我的边上。他说:“我带了甜饼,”他解下腰间的一条蓝布,里面有几个烤得有些黑了的饼子。他递给我一个。我轻轻地咬了一口,这就是我刚才从他身上闻到的味道。这个味道原来只是他一个人的,而现在我也有了这种味道。
我慢慢地咬着这个甜饼。爷爷和那个人在说着话。他们好像是在讨论一桩买卖。说到了钱,说到了房屋,还说到了各自的家庭成员。那个人有个儿子在邮电所,只是一条腿好像有点小问题,走路有点瘸。那个人发誓要钓很多很多的跳跳鱼,卖许多许多的钱,一定会将儿子的腿治好。爷爷表示赞同。他说:“男人嘛,除了那个,四肢必须健全,否则,再多的钱也没用。”
我觉得我已经在那把椅子上坐够了。再坐下去怕是会和这把椅子长在了一起。这次是爷爷将我从那椅子上抱下来。爷爷的身体远没有那个人的强壮,我感觉爷爷抱我时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但我觉得我的身体又有力气了。我没有和那个人告别。我听到爷爷和那个人说了几句表示感谢的话。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和爷爷在大坝上看到有人在卖那种黄白相间的甜瓜。有几个人围在边上。远远的,我看到卖瓜的是一对男女。男的穿着西式短裤,白衬衣束在皮带里面,他的腿脚都很健全,而那女的穿了白底带紫色小花的短袖衬衣。我拉着爷爷的手说:“那是小姑姑!”爷爷说:“怎么会是你小姑姑?走吧。”他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过去。我频频回头,我想看到那个女的辫子上是不是有漂亮的布片,但怎么也看不到。我只看到蓝天和白云下的大坝,上面有一对卖瓜的男女,我觉得这一对男女真的很般配。只是不敢肯定那个女的就是小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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