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躺在外婆家的大床上。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我听到外公和外婆坐在他们的床上在说话。

　　“什么奶奶，有这样疼孙子的吗?晚饭都没吃就跑过来了，肯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这孩子，也不和我们说。”

　　“是受了委屈。”

　　“你想想，以前他爷爷一家全是靠儿子的钱过日子，儿子走了，还不得靠了那些姑姑，那些姑姑是亲生的，亲生的到底不一样。这孩子也就跟那最小的小姑姑亲，但听说老头子将小女儿小英许给了一个瘸子。就算是日子难过，也不能将姑娘往火坑里面推。我想想都难受，这老头也狠得下心，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将与一个瘸子过一辈子。只是孩子怎么受得了委屈。好可怜的孩子，他妈也不在了，往后还不知道会受怎样的委屈。”

　　我想，外公外婆这是在说小姑姑还是在说我?

　　傍晚与爷爷回到家，我还是没有看到小姑姑。没有人告诉我小姑姑去哪儿了。奶奶已经将饭桌摆好了，桌上放上了我和爷爷赶小海得来的海鲜。我看着饭桌上没有小姑姑，终于说了：“小姑姑呢?”奶奶将一碗鸡蛋水往我面前送了送，说：“今天累坏了吧，快喝了它，补补身子。”爷爷说：“晚上和奶奶睡吧。”这时，天已经有些暗了，我看着西窗外面最后一丝红红的彩云变黑，心里面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我突然扔下手中的筷子，说：“我要去外婆家。”

　　谁也拦不住我。我飞快地跑出家门，跑过竹林，穿过田地，一个猛子扎进那条小河……外婆他们正在吃晚饭，他们吃惊地看着我湿淋淋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看到外婆，我突然放声大哭。心里面好像有无穷的委屈。

　　吃过晚饭以后，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委屈。外婆外公和我一起坐在后门的丝瓜架下面乘凉。月亮很好，蝈蝈在草丛中不停地叫。我想去抓一只大蝈蝈，但外婆不让我去。她说洗过澡了，那瓜架下面有虫子。外婆给我摇着扇子。外公很快就说要去睡觉了。外公的样子比爷爷老多了，他慢慢地直起身子，拖着自己坐的竹椅，一步一步地走进那个后门，后门就像一个黑洞，一下子就吞没了外公。外婆还是摇着扇子，但摇着摇着就睡过去了。外婆说，“睡了吧，睡了吧。”她牵着我，也是一步一步地走进那个黑暗的后门。

　　外公和外婆很快就发出了鼾声。月光从木格的花窗间照进来，我和外公外婆之间隔着如此遥远的岁月。我想起了小姑姑。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依然能够触碰到她的身体，清凉、光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她现在肯定还没有睡，她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她在搔我的脚底，让我痒痒得直笑。我也搔她的脚底，她笑得比我更响。搔着搔着，后来，我就睡着了。

　　我见到了小姑姑，她的手里面拿着一个甜瓜，她用一把铝皮做的刨子将瓜皮刨得干干净净。她将刨了皮的甜瓜塞进我手中。我说：“你怎么卖甜瓜了?”那个男人是谁?我梦中说的是我白天在海边看到的她和他。我说，你们在一起真好看。“嘘!”她示意我别出声。

　　我在翻一份报纸。我从来不订阅报纸。

　　上午打开信箱，竟然发现里面有一份报纸，而且是一份与文学有关的报纸。我想我们这个楼层里面大概住着一个作家，也许是一个文学青年。现在的邮递员真的很成问题，竟然会送错报纸。幸好是报纸，如果是信，我想，现在谁还会写信。当信已经变成即将消失的一种古老的传递工具时，我庆幸自己还保留着那么几封。在我保留的那么几封信中，大都与爱情有关，有示爱的，有分手的，每一封信在当年都曾经让我彻夜难眠，那么现在呢?在所有的信中，有一封相当奇怪。写信的女孩在信中称我为老师。我一直疑惑，我当过老师吗?信写得一丝不苟，表现出一种尊敬却又透露出一种俏皮。女孩写信时的心情更多的隐藏在信的内容之外。信保留了信的所有格式和形式，然后，躺在我的抽屉里面渐渐变黄。

　　昏黄的灯光下，那份报纸显得很厚，厚得像一本散装的书。我只是在随意地翻动，我看到一个标题《亲爱的生活》，应该是介绍一本新小说的。然后，我又翻到了另外一面，看到了另外的标题《我们不读小说了》。我在想那个错过了这份报纸的人，那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她)需要亲爱的生活吗?错过，对于他(她)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禁想起躺在抽屉里面的那封信，她在信里面说，给我打过两次电话。也许远远不止两次，我想。她说，第一次没有人接，而第二次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让她晚些时候再打。为什么会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晚些，晚到什么时候。那时手机刚刚面世，没有太多功能。如果是现在，她只需要发个短信：我们分手吧!幸好那封信一直就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抽屉里面。就像当年我看到在大坝上卖甜瓜的年轻男女，我一直将他们想象成小姑姑，也许只有这样，哪怕是错过，也是好的。但你根本就意料不到，多少年以后，那封信会突然传来另外的消息。不是那封信，应该是写信的那个人。我想，她是怎么得到我的手机号码的。我听到手机那端传过来海风的声音，我想起当年那个海岛，我们光着脚丫坐在沙滩上。我竟然想起与爷爷一起赶小海时的那片海涂。我用自己的光脚丫在沙滩上写她的名字，她用自己的光脚丫写我的名字。我与她说老家的海涂，她说她也赶过小海。我想如果我们一起赶小海，一起走在海涂泥上，我就像当年的爷爷，将脚斜插入海涂泥。实际上我将自己的脚丫插入了柔软的沙中，她也学着我，我们的脚丫在沙中相遇。我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坐在这样的海滩上，只是整整跨越了一个太平洋。而那时妻子还不曾在我的面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