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嫂政治觉悟特别高，似乎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读过的报纸都能记住，说起话来提气给力。孙嫂豪情万丈地说，男人们上前线，咱们女人不能只会生娃吃白食，八百垧那边的薛妈妈就带了个好头儿，她们五个家属开荒种地，当年就收了三千四百多斤粮食。我们油建的家属也组织起来了，指挥部正动员我们家属，闹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

　　赵淑芬听得热血沸腾，人家的家属都闹革命了，她怎么会拖男人的后腿呢!

　　孙嫂看出了赵淑芬的心思，往嘴里丢进一粒红枣说，我们大家伙商量了，你刚来，先帮大家伙照顾下孩子吧……孙嫂笑了，发自内心的笑，爽朗而又畅快。

　　草原上的村庄，像蘑菇似的，一茬一茬地疯长着，公路像一条一条五线谱，勾勒在草原上，奔驰的解放卡车像跳跃的音符，唱响了我为祖国献石油的豪迈战歌。不知不觉中，赵淑芬看护的狗蛋、铁蛋、大丫们一天天长大了，她的心却平静不下来，更羡慕日出日落结队出入村子的姐妹们了。男人劝她，看娃也是革命的需要，还说大油田的标兵队伍里，有食堂做饭的、背着工具袋修鞋的，不久的将来，也会出个看娃的。她觉得那是男人的挖苦，披红挂花骑大马的队伍里，都是冲锋陷阵的勇士。孙嫂是生产队的副队长，家里包个饺子都会给她送一碗，她也是如此，邻里的礼尚往来，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赵淑芬给孙嫂家送炸馃子时，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说，孙嫂，我看喜望家属怀上了，让她到托儿所吧。孙嫂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果断地拒绝说，她又不识字，你看娃还能教儿歌，娃们又喜欢。赵淑芬犟劲上来了，咬着下嘴唇一声不吭。赵淑芬是个不善表达的人，沉默是她最好的回答。孙嫂晃动着身子，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她——在赵淑芬的泪要落下来的时候，孙嫂笑嘻嘻说，唉哟，真拿你没办法，过了这个年，队里考虑你的想法。赵淑芬破涕为笑，摇着孙嫂的胳膊小声地说，你可别骗俺。

　　孙嫂是1961年来大油田的。薛妈妈五姐妹开荒种地的第二年，孙嫂就响应指挥部的号召，发扬南泥湾精神，带头在三包地上安营扎寨。三包地在村北十多公里处，那里的土地肥沃，四年多的时间里，开垦出了千亩良田。更令赵淑芬羡慕的是，孙嫂还见到了敬爱的周总理，这也是她奔向黑土地的动力源泉。那是个属于家属的时代，出现许多家属标兵，她们走进了北京人民大会堂，向毛主席、全国人民汇报了家属闹革命的事迹，还拿回了石油部“发扬穷棒子精神，走自力更生道路”的锦旗。

　　托儿所地处村子的中心地带，是一幢贯通的干打垒，房前是刷了黄漆的木栅栏，院里还种着几棵杨树。赵淑芬想去种地，还是有私心的，但不能对任何人说。离开孙嫂家，赵淑芬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托儿所，把房前的雪清扫了。天空如一块水洗的冰，清澈透明，麻雀叽叽喳喳在树枝上跳跃嬉戏，还有几只飞下来，落在赵淑芬刚扫过的地面上。这块清扫过的地多像舞台啊，麻雀成了舞者。赵淑芬静静地凝视着麻雀们，她们是北方的精灵。她突然想到了四害，不禁紧张起来，这些小麻雀偷吃地里的种子，和老鼠有什么区别呢?不，是有区别的，麻雀还吃害虫，还给寂寥漫长的冬天增添了生机。不久前，赵淑芬听说北京来了个大导演，在丰收管理站写剧本，还在家属里选演员，赵淑芬多希望那个导演来这儿啊!在家乡的时候，她可是秧歌队的领队，男人就是回家探亲的时候，与她相遇的。那个穿着杠杠服的男人，给她的感觉很特别，尤其是那张刚毅的脸庞，多像电影里的战斗英雄。男人的母亲来家里提亲，听说男人当过兵，她就点头同意了。再后来，听说在北方大草原的农垦种地，又有些后悔了。赵淑芬是一个有自尊的人，虽说不一言九鼎，也是吐口唾沫是颗钉。母亲摸透了赵淑芬的心思，也不舍得她背井离乡，可种地的工人也是个稀罕物，能吃上供应粮，都是不一般的人。

　　赵淑芬回到家，就看到孩子们在炕上嬉闹，鸡毛掸子的彩色羽毛，让大丫头揪光了头。大丫头一直想要个鸡毛毽子，赵淑芬给她做了个沙包，玩了两天又变卦了。你个死丫头，看你爸回来不收拾你。鸡毛掸子是男人到北京出差买回来的，还凶着脸吓唬娃们说，在家不消停，就用掸子打屁股。大丫头撅起嘴巴，凶凶地喊，人家都有，我为啥没有。赵淑芬心疼地抢回了掸子，冲大丫头挥了两下，没舍得打下去。年近了，男人就要回来了，三天假期赵淑芬得算着过。娃们的新衣服都准备好了，还给娘家寄去了十尺蓝布，说是给父亲做衣裳，母亲肯定会给弟弟做，心意到了，做给谁都不重要了。弟弟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母亲信里说，日子定在秋收后。赵淑芬心里明镜似的，回信答应给邮去一百块钱。这一百块钱，可是她三个多月的工分收入啊，她不心疼这钱，可心里总是拧不过劲儿来，好像丢了什么。赵淑芬和男人商量的时候，男人坦然地说，家里你做主。她哭笑不得，捶着男人的肩，撒娇说，我是家属。她头一次感到家属这个词的温暖，是啊，家属顶起了大油田的半边天，猪场、牛场都办起来了，就连男人们喜欢的酒厂都有了。孙嫂说，咱的酒厂，金贵的是酒糟，猪吃了上膘，便宜了那帮老爷们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