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生是贾平凹小说《秦腔》里的人物，是村里的一个疯子。

　　我有个朋友多少有些痴性，看完这书，把书一扔，嚷嚷着他就是引生，引生就是他。身边的人觉得有趣，便“引生，引生”地叫他。以后你也叫，他也叫，其本名渐渐被人遗忘，仿佛他一出生就叫引生。

　　引生和我都是咸阳人，我是淳化县的，他是乾县的。饸饹遇上豆腐脑，我俩关系就是好。一样的脾性，一路的人。我和引生都爱捏把刀子乱刻，我在桃核上刻，引生是个狠角色，硬生生地拿钢刀在铜上刻。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才从学校出来走进社会。我还没有刻桃核，引生也没有刻铜，我们的手里当时都没有刻刀;我在报社当记者，引生在工地当技术员。那时我们住在大雁塔附近的一个城中村，彼此还不认识。有一年的国庆节，村子里插满了红旗，风一吹，呼啦啦地响。我去一家面馆吃杨凌蘸水面，因为拼桌，我和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儿坐在一起，这就是引生。他戴个眼镜，脸瘦。

　　干坐着，等面。面对面，说不说话都有些尴尬。最后还是我先开腔搭讪的。我问他要了几根面。他说七根。我夸他看着瘦瘦的，饭量好。他问我几根，我说四根。这时候面端上来了，他就不言传了，专心吃面，一挑一根，一挑一根，七根吃完，蘸水汤汤也端起来喝干净，朝我点点头，起身走人。

　　当天晚上，我们在村子里又碰见了，还是有些尴尬。打不打招呼呢?依旧是我主动，我不知道他名字，就说：“你好，七根。”他说：“你好，四根。”然后两个人“咯咯咯”都笑了。

　　后来过了小半年 ，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村里浪。有人喊我，“哎哎哎”地叫，我头一拧，看到一群人围在摊子上吃烤肉、喝啤酒，其中一个就是引生，笑眯眯的。引生喊我喝两杯。我三步两步奔过去了。旁边有人问：“引生，引生，这是谁呀?”

　　引生说：“哦，这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然后我们就正式认识了，知道了他叫引生。之后常在一起吃面，他永远七根，我时常四根。除过吃面，还吃泡馍。那段时间，我有一帮以泡馍馆为家的朋友，我们号称“掰馍十友”，但是其中不包括引生。因为引生那个工作呀，把他长年累月拴在了工地上。一年到头见不了他几回。你以为他消失了，要把他从你的好友名单里除名时，他却蹦跶出来说他休假了，拉着你往泡馍馆一坐，掰着馍，胡谝着，眉飞色舞。和这家伙混熟了，我这才发现，其实他的话还挺多。

　　二

　　当时引生和我们淳化一个女娃在接触，淳化女娃在一家新华书店当店员，引生爱看书，老往新华书店跑。要说引生真的算是个文人，一年四季，口袋里总会装着一支英雄牌钢笔，没事了就掏出来写，写得一手好字。

　　引生三天两头去书店，书看了，空调也蹭了，淳化女娃也遇上了。一来二去，两人就开始约会。第一次，引生请淳化女娃吃“粗粮王”自助餐。当时“粗粮王”第一家店开在八里村，非常红火。那天整个店里人人都拼了命猛塞，就他俩没有放飞自我，始终斯斯文文的，自成风景。引生没有吃饱，晚上回到村里，又去面馆要了七根杨凌蘸水面。

　　淳化女娃家里有苹果园。收苹果的时候，淳化女娃邀请引生去淳化吃淳化名吃荞面饸饹。引生吸溜完两碗饸饹就赶紧去帮忙摘苹果，做起活儿卖力得很。忙了三天，苹果摘完了，引生的腰疼得感觉都快断了。淳化女娃家里人没看上引生，嫌引生个子只有一米七三，摘苹果够不到高处，说要寻女婿最起码要一米八以上的。

　　引生气得给我打电话，说：“苹果摘完啦，你嫌我一米七三。苹果没摘时我也是一米七三，你咋不说哩?”

　　后来引生回乾县老家过年，引生的小学同学过来打扑克，顺嘴说要给他介绍一个知根知底的乾县女娃，家里三个哥，这女子是最小的一个，也在西安上班，在一家连锁餐饮企业做人事工作。

　　刚过完年，雪消了，引生胡子都没刮，踩着两脚泥就去和女娃见面了。去了一看，人家女娃长得比花还好看。引生手放到裤兜里，把一串钥匙捏得哗啦响。乾县女娃问他口袋里装了个啥宝贝。引生说没啥。乾县女娃说：“那你把手拿出来抓瓜子吃，不要干坐着嘛。”引生说：“我不会嗑瓜子。”乾县女子咯咯笑了，说：“你是想让我给你嗑呀?”

　　相亲结束，引生估计没戏，谁知道乾县女娃偏偏看上他了。也不知道是看上他没有刮胡子，还是看上他两脚泥了。后来两人结婚了，城中村多了一对少年夫妻。我去他家吃过饭，引生媳妇做烩麻食特别拿手：切碎两个洋柿子熬成浓汤，泡点儿木耳和黄花菜，将豆角和洋芋切成丁，与麻食和粉条一同下进去煮，咕嘟咕嘟，最后撒“飘菜”(蒜苗和香菜切成碎末飘在上面，所以叫“飘菜”)。麻食倒是引生搓出来的，引生搓出来的麻食和别人的不一样，像小葫芦，细腰，真是出了奇了。引生媳妇笑引生的手比姑娘还巧。引生媳妇一笑有酒窝。

　　才吃了人家几顿麻食就吃不上了，因为我在大学城买了房，搬出了栖身五年的城中村，和引生见面的机会少了。其他朋友也各有归宿，“掰馍十友”亦是烟消云散。

　　三

　　到了2014年，引生儿女成双，在咸阳买了房——引生当时的单位在咸阳，便就近买了。到了2016年，引生辞职，只因工作太忙顾不上家，引生撇不下如花似玉的媳妇和一对如花似玉的儿女。那时候的引生已经做到项目经理了。

　　引生有勇气辞职是因为自己有手艺。手艺哪儿来的?自是因为引生开窍着呢，一看一琢磨就什么都会了。

　　手艺就是铁饭碗，在家挣钱，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简单、坦然。引生早上睡到自然醒就去工作室忙活，回来天都黑了。一进门，媳妇和一对娃齐上来，互相告状，要引生主持公道哩。

　　引生一边洗手一边喊：“吃饭，吃饭。各端各碗，不言不传。”

　　吃完饭，引生歪在沙发上看书，媳妇在沙发那一头追剧，引生也顺便扫几眼。儿子自去写作业，闺女顽皮，手撑着门框，脚一蹬，“噌噌噌”就上去了，嘴里喊着：“看我，看我。”

　　我就会刻个桃核。引生本事多，技多不压身，主要有三：一是刻铜，主要是刻铜镇纸;二是修补瓷器，锔瓷和金缮这两大类都会;三是善书法，写扇面、刻印章不在话下。

　　此外，别的木器活儿呀、竹器活儿呀也能做，反正是兔子成精九个洞，小伙儿啥啥都能弄。

　　对了，引生还能酿酒。他家有棵石榴树，每年他都会摘石榴酿酒，已成传统。用玻璃瓶一装，送朋友。

　　每年秋天，我都会收到引生送的石榴酒。礼尚往来，我就回赠他我做的辣椒酱。石榴酒，辣椒酱，还挺对仗。

　　引生收到我的辣椒酱，拿热馒头一夹，有凳子不坐，蹲在地上吃了个美。

　　往年一入秋我就做辣椒酱。这两年太忙，就没做。引生有意见了，说今年也要断了我的石榴酒。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时不时一有好东西就给我送。前几天引生说要在铜片上刻字送我，在微信上问我要刻啥内容。

　　我思索一下，胡诌了几句：“松下煨芋夕阳老，何人对坐共掰馍。几回梦里飞白鹭，收取烟霞与烟波。”

　　都发过去了，才意识到字数太多，铜那么硬，把我引生兄弟刻得累的——咱手艺人要心疼手艺人。我赶紧换了，心想陈寅恪有两句“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还挺好的，要不就刻这个吧。

　　发过去三秒，我又后悔了，字数还是多啊，14个字哩。再换，干脆就“我亦飘零久”这五个字吧。我挺爱“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这几句的。

　　结果，收到手里，发现我把引生害了。正反两面密密麻麻都刻满了。“共掰馍”有了，“飘零久”也有了，我一数快有50个字了。

　　引生太实在了。

　　拿着这个铜片，我娃问我这是干啥的。

　　我说：“这是咸阳一个朋友送爸爸的。这东西好呀。看书的时候就是书签，作图的时候就是直尺，吃水果的时候这就是水果刀。可以当刮痧板，还可以做痒痒挠。检查舌苔的时候可以做压舌板，配个铁棒挂到窗上叮叮当当就是风铃，喝醉了想唱歌就拿它敲碗打拍子。”

　　我娃说：“碗打烂了咋办呀?”

　　我说：“碗打烂了也没事，你这个叔叔会给碗打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