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火车又一次经过落梅坡——一个地图上并不存在的小村庄。
当火车驶出长而昏暗的隧道,突然进入明亮地带,落梅坡就在车窗右侧闪现出来。它静卧在青绿的山坡上,还是旧时模样,石墙木屋、老树古桥,火车仿佛驶进了百年前的时光中。
这是一段新与旧的交替,是疾驰的现代文明与宁静山村的不期而遇。
我赶紧抬起头来,目光向右侧的窗外搜寻。每次坐这趟南下的高铁,我都喜欢选择右侧靠窗位置,为的是在火车经过落梅坡时看它一眼。
目光向右上递去,铁轨围栏外铺陈着一片层层叠叠的梯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自梯田中间攀爬而上。时序刚跨过三月,尽管天气乍暖还寒,春天还是如约而来。我竭力寻找一个人,看见她了,小姑娘站在离铁轨最近的山道上,挥动着手里的一大束紫云英。
我没有看清她的脸,但那挥舞的花束分明在告诉我,她的脸上荡漾着春风般的喜悦。
我赶紧拨通手机:“看见你了,书妍,紫云英真好看!这可是舅舅小时候在早春的田埂上常常采摘的花呢。”
说这句话的同时,火车飞快驶过,落梅坡已被抛到了身后,正在急速变小。
我测算过,它在我视线里出现的时间大概是五秒。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很切近,清脆得有如春天的禾苗:“舅舅,我四点钟就在这儿等,等了20分钟,你说的车身上写着‘复兴号’的高铁就开来了。我看到了第二节车厢,可没来得及看清你在哪儿,高铁太快了。”
我知道,此刻,她外婆的那部老人机正贴在她的耳朵上。
书妍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生活在浙南深山的小山坳里,那是我奶奶出生的村庄,四面被大山包围,特别闭塞,早几年村里人要进城还得走十几里山路。小女孩乖巧灵动,似乎在孩提时就晓得人情世事了。四年前的冬天,我去落梅坡走亲戚,看望她外婆,第一次遇到小小的书妍,她坐在土灶前帮外婆添柴火,脸红扑扑的,睫毛很长,土灶里的火焰映入她的眸子,忽闪忽闪的,那年她四岁。命运对她很不友好,根本不以是否乖巧为标准分派恩惠。书妍出生后的第三个月,她父亲在建筑工地上出了事故,早早地撒手人寰。她两岁那年,母亲跟着一个到小村里做生意的小贩跑了。我妈特别提醒我多关心这小小的可怜人。但这几年我在别的城市里奔忙,只有偶尔回乡时才能见到她。
每每我到落梅坡,书妍就开心得像过节一样。我特别理解这种心绪——童年时,我的小叔自外地上大学回来,坐着绿皮火车经过甬城,顺路来看望我们,我跟妹妹都欢喜得就像过节一般。那时父亲英年早逝,留下母亲、我、妹妹三人,租住在一间不到20平方米的小平房里。我们远离故乡,举目无亲,生活已然失去了色彩,像小小的蜗牛背负着沉重的悲伤,成天躲在小平房的角落里伤怀。很少有亲戚记得我们,不像父亲在的时候,我们家门庭若市——父亲是医生,找他看病、托他办事的人总是络绎不绝。父亲走了,问候和关切都随之消散了。
只有每年放暑假或寒假的时候,小叔会途经我们所在的城市。见面时,他腾出两只手,一边一个将我和妹妹紧紧地抱起来。小叔的胳膊坚实有力,身上带着一股南方城市特有的气息。小叔穿着喇叭裤,烫着鬈发,嘴里时常会冒出一句英文来——谁让他大学念的就是英语系呢。他带来几张明信片、几盒流行歌曲磁带、一瓶来自南方的矿泉水,每一个微小的外来的事物都让我们心生向往。小叔的到来,被我们视为生活中的一个彩色时刻,这个时刻帮助我们与陌生的外部世界建立了小小的联系,也关联起一个我们未曾见过的远方,让我们相信,这间小平房和小平房之后的那片连绵的田野,并不是生活的全部,生活还有更丰富的东西等待我们去触及。
我的到来是书妍生活里唯一的“奇迹”,我送自己写的书给她,给她讲外面世界的故事。我想,一个孩子无论在命运里遭遇了什么,如果知道山那边还有个宽阔的世界在等着她,一定是不会过分沮丧的。
书妍问我:“舅舅,你的城市里有大海吗?”我笑着说:“有啊。”她又问我:“大海真的没有边吗?”我说:“大海也有边,以后你可以坐着大轮船到大海的对岸去看看。”每次我离开落梅坡时,她都要跟着走很长一段路到村口,目光里尽是不舍,她会问我:“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我没有想见,去年九月杭温高铁通车了,火车穿过这个闭塞的被世界遗忘的小村庄,落梅坡不远处多出了一个车站——楠溪江站。我在电话里问书妍:“开心吗?可以看到高铁了。”我告诉她:“以后,舅舅每次坐高铁经过落梅坡就打电话给你。”这一年,我时常坐这趟车南下讲学,每次都预先电话告知书妍。她等在落梅坡的山道上,等着复兴号倏忽间从隧道里穿出来,我会在那一刻拨通她的手机号码:“书妍,舅舅看见你了!”每一次,我都把语气调整到一个欣喜的调子上。至少有五秒钟,她和我,她和我乘坐的这一列银色的高铁在时空中相逢,那一刻的春天无比烂漫。
五秒钟,不足以做更多事。但书妍会知道:有一天,她也将坐上高铁,像这个写书的舅舅一样,走到世界的远方去。还有比这样一个期待更美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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