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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身作“贼”简史

时间:  2024-10-21   阅读:    作者:  黄敬光

  割资本主义尾巴时,农民喂一两根年猪还是被允许的。

  在我家里,因为阿娘很能干,所以,一般情况下,要喂一根母猪和至少一根年猪。

  在人都吃不饱的岁月,可想而知,猪们的日子只会更难了。

  我最累的时候就是八、九、十这几个月,母猪下了一大堆小猪,吃东西凶得很;年猪也由猪仔变成了架子猪,需要催肥了,吃东西更凶;小猪仔要卖钱,更要吃好、吃饱。家里哪里来的那么多东西给它们吃啊?所以找猪草就是每家儿女每天必须做的事情,风雨无阻。

  喂猪喂久了,肯定会喂出感情的。每当我听到它们扯着嗓子在猪圈里叫唤的时候,我就心痛得很。我把铡成节节的红苕藤倒入猪槽,听着它们大口大口地镇(吃)着并不好吃的东西的那种“嗯嗯嗯”的欢快的声音,我才有一丝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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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有些时候,也为自己贪玩找的猪草不够而难过,为它们连这么差的猪潲都吃不饱而懊恼不已。也是啊,那个时候人小,经常因为贪玩忘了正事。

  猪是通人性的。吃饱了的猪乖得很。特别是笼子猪。它们就在你的脚边拱你,绕着你转,或者惬意地躺在你身边,均匀地呼吸,那小小的块头大大的肚子,肚子平静地起伏着,乖极了。有时,它们或者扭着要你抠痒痒,抠了A面还扭着你抠B面,好耍得很。

  看着笼子猪们吃饱喝足,懒洋洋地躺在竹林畔下面的阴凉坝时,我就特别喜欢和它们一起耍,我喜欢帮它们抠痒,也喜欢它们拱我,它们还经常争着要我抠痒痒。这样的时候,我有时还使使小性子,有意只给一头小猪抠一下就完了,逗得它在那里团团转,然后再接着帮他抠痒。此时的小猪那个惬意啊,我都感觉得到它的幸福。所以,无论是家里的母猪、架子猪,还是笼子猪们都喜欢我。只要我出现在猪圈里,出现在它们身边,要么是带着猪潲来了,要么是给它们抠痒痒来了,反正都是好事情。所以,只要有我在,就听得到猪们纯粹的欢快的声音。

  当然,也有例外。就是当它们饿极了的时候,当它们没有吃饱的时候。猪们很简单,简单得就像永远都没有长大的孩子一样,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

  曾经听到一句话“人生一世,吃穿二字”觉得经典,那么,猪们的猪生就更简单到一个“吃”字就够了。

  所以,只要猪们长得好,我就好有成就感的。

  所以,我最怕听到的,就是猪们因为饿了要吃东西的时候的叫声了。要知道,饿狠了的话,母猪、架子猪是要翻圈的,跑出来了后,它们的破坏力大得很,更不容易再弄回圈里去。

  把猪喂好,喂饱,这是所有喂猪人家的共同难题。所以家家户户的自留地里都栽种了牛皮菜、天心汗、红苕藤、土豆等等产量高、长得快、收割周期长的东西来喂猪。但是,猪喂多了,总有青黄不接的时候,特别是八、九、十月。

  一天晚上,圈里的母猪因为没有吃饱一直在叫,笼子猪又要扭到它吃奶,也在叫,架子猪更是在隔壁猪圈里駦倒闹。唉,叫得一家人都心焦麻烦的。莫法,家里再没有给它们吃的东西了。

  阿爸在家里走了好几圈后,背起一个大背篼,跟我说:“走,跟着我去割点红苕藤回来。”

  我晓得,家里自留地里专门种的苕藤已经割得差不多了,现在都还没有怎么长出新藤来。我在想,这是去哪里割啊?去割大叔家的,还是幺叔家的呢?

  猪们吃不饱,我也心疼得很,我没有想那么多,背一个小背篼,跟着阿爸就出门了。

  阿爸没有走我家自留地的方向,也没有去大叔、幺叔家的地里,而是往十一大队的梁子上去了(我们是六大队)。

  然后,然后,……然后他居然就在那里的集体的地里割了起来。

  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为了学雷锋,我积极地把家里栽的三棵桉树苗都挖到学校的操场边上栽起了。为了学刘文学*,至今我都还没有想到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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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晓得阿爸说的这个“割红苕藤”的性质不是割,而是偷,偷集体的。我吓得不敢动手,还浑身发抖。阿爸看我这个怂样,无法,他把自己的大背篼装满后,又迅速把我的小背篼装满了。说:“搞快些回去,不要让别人看到了。”

  这个过程对我的折磨,现在已经无法去理解了,可以肯定的是,当时的我再革命也不会当刘文学的,阿爸也肯定晓得我不会这样干才喊到我一起,给他壮胆的。但是这件事情对我的影响肯定很大,那种胆战心惊,那种矛盾,对童年不懂事的我的冲击,真的不可想象。

  有了第一次,肯定就会有第二次。一段时间后,阿爸再次喊我跟他一起去“割红苕藤”的时候,我就坚决不去了,还给他讲小英雄刘文学的故事。阿爸很难堪,还打了我几下,骂我:“你懂个铲铲。不去算逑了,老子一个人去。没有猪潲,把猪饿死了,过年不准你娃吃肉。”

  阿爸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晓得他的这个行为是“偷”,刘文学的故事又在脑海里反复出现,我想,虽然阿爸不是地主,隔壁的刘阿婆才是地主,但是人家不偷。虽然我晓得我阿爸不反动,但是我担心,如果出现另外一个“刘文学”怎么办?我的心跳加速,一个人在院子里不安地走来走去,等着他平安回来。

  时间过得好慢啊,也不知道过了几劫几世,阿爸终于趁着夜色的掩护,背着满满的一背篼红苕藤,一阵风般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早已忘了刚才他还打了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的腿,簇拥着他一起进屋。

  阿爸晓得这件事情在我的心里是过不去的。这与平时他教育我们的不一样。后来,有意无意间给我摆过许多事,比如,九大队晒死了一个因为口渴偷苞谷杆吃的人,他被老百姓捆在大太阳下,活活晒死了。所以,结论是,出门在外,一定要做一个本分的人。比如,割红苕藤的事情。他说:“要结更多、更大的红苕,从栽红薯开始,必须要经历三次翻藤,就是不能让藤长出根根来。也要合理去掉多余的藤藤,不然,吸收的营养没有长在块茎上,而是都长到藤藤上去了。我晚上去割红苕藤,一方面可以喂猪,一方面也帮他们生产队把红苕藤翻了。只要你不一窝一窝地把藤藤割完了,每一窝最多割四分之一就好。这些事情生产队的人都在做,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这样的话不仅不影响红苕的产量,还能够增产呢。”

  但是,我还是不怎么信的,道理很简单:要是只去帮着生产队翻苕藤,顺便割那么简单,那为什么你不白天去呢?(生产队也翻苕藤,但是翻出来的红苕藤归集体所有)隔了几天后,猪草又不够了,阿爸又要去十一大队割苕藤了。他问我:“你去不去帮我?”我忸怩了半天:“好嘛,那我们只割一点就回来哈,就按你说的那样割哈。”

  趁着夜色掩护,我背一个小背篼,跟在阿爸的大背篼后面出门了。

  这一次,我的胆子大些了,敢看周围的环境了。隐隐约约中,我看到了包括我的邻居地主刘阿婆家的尼叔(二叔)、上头院子周**等等都在割苕藤。我们都心照不宣,装着彼此都没有看见对方一样。那时,我的从众心理才有了真正的一点安慰。

  陪阿爸“割红苕藤”,好处多多,首先是挨打次数明显减少,这个就不在这里展开了。

  其次,他经常就会抽时间给我们摆些古代的故事。比如摆梁红玉的故事,摆水浒里的孙二娘、李逵、石迁的故事,还给我摆柳下跖的故事。特别是柳下跖,因为毛泽东的“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在这首词里,盗跖成了古代奴隶起义的领袖,流誉千载,居然属于正面形象。而这些故事都是我们喜欢听的。

  第三个好处,猪喂得多,肥料就多。虽然肥料也算是公家的,但是可以按挑计算工分。

  第四,过年的腊肉就有了保障。肥猪即使卖给国家,也会返给各家几斤肉票的。

  我一直都在思考,古代老实巴交的农民,接受着儒家文化的根深蒂固的教育,但是,只要有人带头,一夜之间就敢杀人越货,而且成群结队,历朝历代层出不穷。对,就是这个“穷”字害的。当人们都吃不起饭、养不活家的时候,“穷则思变”,各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了。在这里我们不能简单把他们分成好人坏人。至少在我的眼里,我的父亲、我、地主刘阿婆都不是坏人。《水浒》里则称他们为好汉,柳下跖也被毛主席称为农民起义的领袖,是比孔夫子更了得的英雄,不然,为什么批林还批孔呢。“大盗盗国,中盗盗名,小盗盗财,散盗盗墓。”我们算什么呢?

  “割苕藤”的事情过去了好多年了,那种紧张害怕,那种兴奋刺激却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有时也感到羞愧,我的父亲还有我,居然会干这样的事情。

  后来,类似这样的行为,对我来说,偶尔还是会沉渣泛起。莫法,忍都忍不住啊。为这个,肖队、懂仔不知道骂了我好多回,我自己也难堪啊。比如说,只要去了野外,我总要顺手牵羊地带些东西回来,一把艾蒿,一把野韭菜,一堆猪皮拱,或者掐一把枸蒂芽儿,摘一兜覆盆子,甚至,甚至,甚至有一两包玉米、几个果子、几粒花生。

  为此,也发生了许多的事。

  我吃的最香甜的芒果,是攀枝花恒大城与尾矿坝之间岭上的凯特芒。那是我们在攀枝花恒大城买房子后的兴奋期。暑假里,我们过去耍。散步到岭上,看着漫山遍野的“无主”芒果,黄橙橙的,面上还有一层像婴儿脸上的粉,又没有套袋,都成熟了,泛着诱人的光泽。我的眼睛也发出光来。肖队就晓得我想要干傻事了,马上制止我:你还没有翘钩子,老子就晓得你娃要干啥子了。不准哈,这里不比在金堂,不然老子要毛起哈。

  嘿嘿,回到家里,我拿出不知哪个时候摘下的两个芒果,用刀轻轻一划,那种在树上就熟透了的芒果的鲜香就扑鼻而来。看着晶莹剔透的果肉,一口吃下去,啊,太香了,太甜了,太鲜了。

  肖队的眼睛睁得老大,边吃边骂我:你狗子哪个时候摘的呢?你咋是这样子的人呢?你咋就教不变喃?……

  她吃了一瓣,然后又说:狗子这个味道确实是好喃。趁新鲜,把那个芒果也划起吃了算了!二天再也不准了哈,遭人家逮到,打死你。嘿嘿,这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芒果。

  2020年9月下旬,懂仔回来看我们。最高兴的肯定是我了。再咋个,她总要抽时间陪老汉儿走走嘛。于是,我们两爷子去扯风口玩。

  这一次,简直玩嗨了。刺梨子、野地瓜、枣、元宝枫等等收获了一大堆。

  最安逸的有两个:山核桃和瓢儿果。

  走到四方山的山脊上时,遇到了一片核桃林。正常情况下,此时的核桃都已经打了。但是这一片核桃没有。因为这里的核桃在山顶上,因为缺水,就没有人管理,所以结得少,而且都很小个儿。但是我兴奋得很,马上就摘了起来。其实不用摘了,所有的核桃都已经裂开了,只要直接从核桃壳里捡起来就是了。

  懂仔就像她妈妈一样,坚决不准我捡,说:这是人家种的,你这种行为就变质了,是偷。

  我哈哈大笑:你放心吧,出了问题我负责。

  懂仔:不,你再捡一个的话,我就一个人回去了。

  我看到她真生气了,就只有老老实实地跟她解释:这个很显然已经没有人管理了,这个核桃的主人家也是不要了的。你看嘛,这个核桃长得太满了,不好敲出来,太麻烦了。而且太小个了,没有人有耐心敲的,你想一想嘛,都现在了,所有的核桃早都收了,唯独没有人收这里的,是不是这个道理啊。而且我告诉你,这一片核桃是我们教育局退休的同事陈**陈师傅家里的,他们的养猪场就在下面,你看嘛。要不要我们去打个招呼,兴许他们还要送我们些核桃呢。

  懂仔这才放松下来。

  不一会儿,我们耍到了扯风口下面的村子。这里搬迁到只剩下一两户人家了,那面用鸡冠花种出来的硕大无朋的红旗依然在地上飘扬着,但是在我们的眼里,看到的首先还是那棵久违了的瓢儿果。

  此时的瓢儿果树已经果实累累。长在花边边上的像豌豆一样的果实,已经特别地成熟。我想起它那特别的鲜香味道,嘴里的哈喇子忍不住就流了出来。

  我竟不管不顾地想要去搬一枝,懂仔又坚决制止我:不得行,不得行,这是人家种的。

  我只好不动了。正准备找什么歪理跟她解释,旁边抽着旱烟的大爷说话了:你们喜欢这个啊,撇嘛,随便撇。这个东西就跟豌豆米米一样,但是比豌豆好吃些,喜欢就撇,就是这个米米难得剥。

  哈哈,我赶紧说:谢谢,谢谢啦。主要是小时候吃过,现在想起来就安逸。我撇一枝就行了,我们就图个好耍。然后递上我的烟。

  因为我有一个亲戚也是这里的人,我们拉起家常来才知道,我们居然还有点亲戚关系呢。

  就在最近,因为新冠疫情,懂仔都已经好久没有回来过了。我们两口子只有自己去青白江的映月湖玩。

  映月湖是龙泉山脉深处的一个水库,周围都是果树,枇杷、杏、桃、李都次第成熟了。在青山绿水之间,湖光山色之间,蓝天白云之间,人的心情就特别的爽朗,我的手忍不住就又痒了起来。但是,看着肖队恨着我的眼睛,看着“偷摘果子,50元一个”的牌子,再忍不住还是要忍住啊。

  终于看到地里有人了,我就马上摘了一个红艳艳的油桃下来,把肖队吓得,又不敢起高声,只有压着声音骂我:你作死啊,50块钱一个,贼娃子当起瘾了嗦。你这个习惯啥子时候才改得到喃。

  我哈哈大笑起来,嬉皮笑脸地跟她说:你莫怕嘛,只要说钱就好办。比如,他写的50块钱一个,我可不可以跟他商量给100啊?

  没有等肖队再发火,我对在地里劳动的主人家说:你家的桃子长得好好看啊,看着就安逸。好不好吃啊?我们可不可以尝一个啊?好吃的话,我们就买点回去。

  主人家热情地说:是你们来耍啊?摘起吃嘛,味道还可以,你们吃了就晓得了。什么买不买的,觉得好吃,你们摘就是了。

  哈哈哈,肖队不晓得的是,我居然认识这里的老板和老板娘,她一惊一乍的,扎扎实实吓安逸了。

  其实,我晓得,我父亲的做法,我的做法,都是不对的,这些行为就是“偷”,但是,现在的我就是觉得刺激,而且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

  如果有人口中积德,不给我们父子的行为上纲上线,我要谢谢你。

  如果有人硬要说我们是“偷”,那也无所谓。我们就是普通得如草芥如蚂蚁的人,在要踩死我的那一刻,如果有人高抬一下贵脚,我还是要衷心地说一声:谢谢你,谢谢你的脚下留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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