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语者本来是酷爱说话的。那时候,他经常找人聊天,通宵达旦。有时候还争论,面红耳赤,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原则问题,捍卫原则问题不惜拼命。找不到聊天对象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对着田野和远山声嘶力竭呼喊、歌唱。有人骂他疯子,他却嘻嘻笑,他知道那些人并不真骂,其实还羡慕他纵情。或者一整天一整天坐在案前,把要说的话变成字,劈头盖脸码纸上,往四面八方抛洒。他期望这些纸能像小船一样,把他的金言珠语运到一只合适的耳朵。但显然事与愿违,轻薄简陋的纸一到空中,就被狂烈的风撕得粉碎,吹得无影无踪。零落成泥,碾作尘。不过他都不在乎,“重要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永远在路上”“说出便是照亮”——这些话成为支撑他自始至终兴致勃勃的强大信条。
忽然间,他就不说话了。他不喜欢别人说的那些话,他觉得他们的话就像一桌少盐没醋的饭菜,他很奇怪那些人为什么对嚼过一遍又一遍的,干瘪的毫无营养的,混沌不堪的腐败的,白水一样寡淡无味的食物还那么有兴趣?他也不想和人说话。在他的预想中,他发出的任何一种声音都应该像雷一样震天动地。但是没有,哑炮陷入淤泥,四野一派沉寂,没有认同,也没有反对。他最受不了的是他的朋友,他们在听他说话的时候会面带微笑,表情专注,鸡啄米似的点头,嘴里不间断地哦哦应着。但是,那抑制不住的哈欠却在他们的微笑下面拼命往上涌窜。这时候,他就会立即住口,紧闭双唇绝不再吱一声。不过,没人发现他这个生硬的动作,他们接住他话语的管道,一路狂奔下去。尽管他们什么也没接住,他想表达的意思往空旷的地方白白流失了。
他不再参加各种圈子聚会,拒绝别人喝茶、喝酒、郊游之类的邀请。他知道所谓聚会,其实又是把那些陈谷烂米摆一桌让大家再嚼一次。他也不再对远山吼叫,他聚不上力,提不起兴,有时候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像小时候一样,怕被别人嘲笑。他也不再坐在案前码字,他的腰因为长久伏案受到很大伤害,他觉得他的腰比那些字更重要。偶尔,他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说话,说着说着就起了伤感。他很讨厌这种伤感,像一个怨妇。是谁辜负了他,那个狠心肠的人在哪里呢?有一次,他把家里的镜子击得粉碎,从此再也不说话了。
渐渐地,他被所有的人遗忘了。他变得形容枯槁,行动迟钝。他的嘴因为长年紧闭,嘴唇松弛,舌头僵硬,五官像凝固了一样。当他不得不发个什么音的时候,我们感觉他的脸像掀动磨盘石块一样艰难。他的肌肉提起来,眼睛往里凹,鼻子皱起朝中间挤进去,嘴唇慢慢掀开,两片唇肉一点一点离开。然后我们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发霉蛀虫的线装书里散出的那种味道。他费尽力气张开嘴,发出的却只是“唔”“啊”之类声音,好似被榨干水分的牛肉干。
关于拾语者的事情,似乎到这里就结束了。其实正好相反,是从这里才开始的。我们看到拾语者外表的枯槁其实是假相,他的内心正掀刮着狂野的风暴。常常是两股风暴纠结着,搏击着,一忽儿左边的把右边的压下去,一忽儿右边的又把左边的顶上来。一忽儿所有的风暴死扛在一起,偶尔一颗水珠滴下来,发出巨大的可怕的声响。如果我们能进入他的内心,我们会发现风暴正一波一波击打在他的心壁上。不过因为他心壁厚重而结实,弹性十足,不管多么大的声音都被它挡了回去。而我们不明白,把他那驿动的心误认为了古井。
拾语者不说话,不是他不爱说,他非常想说。他内心的冲撞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就像地震一样,那其实是地球对压抑在心中情绪的一种排解。但他已经不知道怎么说了,好不容易张开口,却只能发出几个简单的枯燥的音。这样的微言是否蕴藏着大义,他不是圣人,没有谁耐心替他解读。
他觉得他是把以前能够口若悬河的那些话全给丢了,他需要重新把它找回来。不过他其实也不愿意真找回来,他已经厌倦了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他想要的是一种新的语言,一种能准确安全而不是地震一样破坏性地引出他心中冲撞的语言,一种让他充满惊奇迷醉的能够让他产生恋爱一般感觉的语言,一种生脆结实的又春风一样动人于无形的语言。
但是,这样的语言到哪里去找呢?这成了一个问题。所以很多时候,我们都能看到拾语者在那些十字街口徘徊。城市的十字街口像一块大齿轮,四面八方的车被齿轮咬进来,转一转,又往另一方向吐出去了。车们都有规则,有方向,有格式,行驶顺畅,毫不犹豫。但是拾语者转来转去,却找不到突破口。那一次,我发现他居然被警察抓了起来。一同抓起来的还有个老头,一个第一次从乡下来城里的不识字的老头。站在警察面前,我看到拾语者深埋着头,眼神躲闪。我知道他的内心一定正剧烈挣扎着。忽然间我心里产生了巨大的愤懑和同情,在十字街口徘徊,这表明一个拾语者正面临着人生的重大选择。而能够不断调整和选择,正是一个伟大的拾语者不能回避的问题。
我很想立刻上去,把这些事情给那警察解释一下。但我又希望拾语者自己能说,大声地理直气壮地陈述自己的理由,他甚至可以用愤懑的悲悯的忧虑的口气。如果这样,拾语者或许就找到自己的语言了,也不用在这样的十字街口徘徊了。可是,还等不及我上前或者拾语者有什么反应,警察就把他和那老头放了。警察粗暴地极不耐烦地把他们俩臭骂了一通,没有羁押,连罚站一会儿也没有。警察闭上眼挥挥手,像挥那些永远清理不干净的苍蝇。
有人告诉拾语者,应该到民间去,到底层、苦难和悲痛那里去。拾语者觉得这样的话相当可疑,怎么去呢?你如果不在底层,你到底层去做什么?施舍?猎奇?你没有底层的苦难经验怎么感同身受?你的话能够代言什么?你不能代言什么凭什么说?但是,这个矛盾不堪的拾语者,他又觉得要不下去一直呆在象牙塔里,将永远找不回来。所以我们经常看到拾语者迟疑不决地在城市的一些“边缘”地带转悠。老街上、小胡同、死巷子、建筑工地、垃圾场、贫民窟。在这些地方走来走去的还有捡垃圾的。背着个大背篼,从垃圾桶、垃圾场以及其他一些隐秘的角落里扒拉起垃圾放进背篼里。不用太长时间,他们就能捡得满满一大篼。可是拾语者转悠半天,他的手上仍然空空如也。而且因为他无所事事的怪异行为,引起了那一带居民的高度重视,只要他走过去,他们立马护住口袋,退让几步,用警惕的眼光看他。有一次,他们甚至叫来了警察。
拾语者离开城市,来到乡下。他寻得一个竹篱茅舍的人家。院坝边有一片繁茂的竹丛,竹下几根石条,石条上坐了三两个老头,抽叶子烟,摆闲龙门阵。几只蜻蜓在空中低飞,一忽儿凝然不动,一忽儿又抖抖翅膀,停在竹叶上。几树栀子满满地开着,香气蒸腾,轻烟一般往四处漫溢。蝉声,清泉一样的蝉声涨起来,漫过院坝,一直涨到人脖子的地方。拾语者很兴奋,他觉得身体变得很轻,像要飘起来,脸上的肌肉也松了,喉头有些发痒,似乎有很多话挤挤挨挨要冲出来。但是没有,他再怎么使力,出来的话都是黑的。他忽然醒悟过来,这会不会是在做梦啊,只有梦中才会出现这样的情景!他又莞尔一笑,做梦也好啊,在他的记忆中,历史上有很多失语者,最后都是在梦中把语言找回来的。有一个这样的群落,他们还故意地让自己入睡,拼命吃安眠药呀,喝酒呀,做爱呀,在白天入睡,做白日梦呢。
他猫着腰悄悄摸到那几个老头身边。他的动作很轻,他不想惊动梦中的一切。但是他刚走过去,却立刻就惊动了老头们。老头们停了闲谈,齐齐转过头来看他。这个从城里来的人,这个穿着干净衣服鞋袜的城里人,他来这个穷乡僻壤做什么呢?他们围上来,他们的脸上充满好奇、期待、兴奋和激动。他们从家里搬出朽坏的衣服、缺口的锄头、写过的纸、破碎的塑料片、酒瓶子、食物包装袋。老头们递给他一支烟,用有些讨好的语气和他说话。还有很多很多,都堆在家里呢,随你挑选,价格嘛,还可以再便宜一些,这样说吧,只要你给个价,这些东西就归你了。等于是帮我们处理啊,我们屋里都堆不下了!但拾语者摇摇头,他意外地有些愤怒,怎么着,把我当成捡垃圾的了?
他们又搬出另外一些东西。满是泥巴的碗、生满绿霉的陶器、缺个腿儿的雕花桌、锈迹斑斑的铜钱。他们揭开一层一层的红布,发碎的草纸,把一块玉雕的头露了一小点出来,立即又严严实实包紧。他们犹豫不决地说出一个价钱,立即又后悔了,改成另一个价钱。他们十分紧张地看着拾语者的表情,揣摩他的心理。但是拾语者脸上始终一动不动。他只是略微抬抬头,两眼望天,轻轻叹了口气。拾语者已经确定他不是在做梦,他所见到的全是真实的情景。但这真实的情景却像做梦一样,因为他的靠近,那梦气泡一样瞬间就破碎了。
老头们这一次突然变得腼腆,满脸绯红。他们有些扭捏地被别人推着,但最后还是站到他面前。站到他面前后,他们忽然就兴高采烈起来,手里拿着高粱掸子、玉米缨子,扭着跳着,张开黑乌乌的大嘴唱起来。然后他们忽然就哭了,他们向空旷的院坝挥手,鞠躬,用极不熟练的动作两手向外飞吻。拾语者明白,老头们的这些动作都是从电视里的选秀节目学来的。拾语者口干舌燥,喉咙里空空如也,连仅有的一些痰液也咳不出来了。
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一本笔记本,一支圆珠笔。接待拾语者的招商官员进行了一次快速计算,拾语者的全套装备,总共不足二十元钱。招商官员苦笑一下,如果要引进这个项目,这将是一个投资不足二十元的项目!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项目在经济建设中至关重要,有项目投入才会有发展,有了发展才会解决发展中遇到的各种困难。每个政府都有项目任务,而且任务每年都以百分之四十以上的速度增长。各地对项目的争夺那是烽烟滚滚,招商口号惊天动地,招商方式花样翻新,招商经费节节拔高,招商人员全国撒网。不过即便这样,一年下来,也引不来一只麻雀,捞不到几粒虾米。
现在有项目主动上门,那当然是天大的喜事。但是这样一个“项目”,咋引进呢?上级对项目的考核,有两个硬指标,一是投资,二是产出。最好的是投资过亿元的项目,投资过千万元的项目也勉强可以,投资几百万的项目,已经没什么意思了。而这个拾语者,他投资多少呢?就是捡垃圾的,也像模像样,背一个大背篼,踩一辆三轮车,有时还要租一间几个平方米的仓库。搞得大了,还成立公司,废旧回收公司。国家鼓励的,废物得处理嘛,再生资源嘛!拾语者捡的是什么呢?处理什么呢?再生什么呢?当然,如果没什么投入产出,聚集人气也可以,有了人气就有商机。然而这个沉默寡言的拾语者,这个人脉指数几乎为零的“投资商”,就算投机,也没什么希望啊!
我们看见拾语者满脸羞愧,脸一直红到脖子圈。他深埋着头,勾着身子,默默地从政府退了出去,像一道轻烟从门口消失了。拾语者羞愧什么?为什么脸红?这些年,凡是来政府的人都高昂着头,粗声大气,理直气壮。他们如果脸红,也是因为尽力吼叫,血气充盈在脸上的结果。拾语者难道不能也理直气壮一点?
以后我们几乎再没有看见过拾语者。他找回语言的尝试宣告彻底失败,我们再也没有听到过从他那里发出的任何声音。拾语者到哪里去了呢?我们设想了几种结局:第一种是学会众人的语言,开始说众人的话。第二种是永远沉默不言,直至死亡。第三种是死亡。对,死亡!有人说,人类所面临的全部生存困境都来源于死亡,死亡是个源问题。看破死亡,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当然包括“失语”问题。所以很多作家都在文章把自己的主人公写“死”,写不死时,就干脆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过,拾语者会同意我们给他安排的这些结局吗?拾语者是讨厌一切结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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