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家张著权先生离开我们十多个年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却使我“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永远值得悼念。
一九七三年某个秋日深夜。我躺在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四楼骨科8号床上,全身被厚重的石膏缚着,像只蚕茧。仅有一双手及头部属于自己。一双腿都从髋关节处活生生拗断,再重组纠畸。我紧咬牙关忍着疼,腹部奇痒又阵阵袭来,我烦躁不已。一位邻床的病友,他右手吊着绷带站在我床前,黝黑而消瘦的面庞透出关切。他用带着浓重鼻音的普通话对我说道:“你很幸福,由闻名世界的陈中伟院长,还有于仲嘉主任和汤成华主任给你开刀,你一定会站起来。”接着他又俯下身说:“疼得厉害就喊出来,我们这些病友会理解的。"我感激地点了点头。他的话让我减轻了生理上的痛楚。这就是我第一次与张著权先生相遇的情景。那个秋夜出发的友谊持续了
三十多个春秋。
一个星期六的夜晚,隔壁张先生床铺空着。待早晨护士来量体温时,他又出现在病房里。这次他“溜"回家只是想送我一幅水墨画。这是幅竹石图。右上侧题款写道:“诗书画难印,左臂战艰辛,挥毫写竹石,墨趣日益臻”。先生对我说,“出车祸右手废了,我的事也讲不完。"他说话时,背对着晨光,语气十分平静,深邃的目光如ロ古井,但有种光亮在闪。我虽然临摹不出。但我知道,先生一定爱生活,爱水墨,重情谊。
我出院后,和先生开始了相交相知相惜的过程,才知道先生命运多舛,历经苦
难。张先生一九三零年出生,是贵州土家族人,四岁练字,十岁即在当地庙寺录经并为乡亲书写楹联。可叹先生双亲过早离世,十岁全蒙二位堂兄照顾。十六岁随药商定居上海。先生在反右斗争中被划为右派,后又厄运连连,文革中受尽凌辱,亲属也末能幸免。一个乌云低垂的日子,他愤而投江,被人救起又遇上一场车祸,致右上臂瘫痪。妻离子散,家破身残。而劫后余生的先生坚忍不拔,他有诗记之:“碎石夹泥沙,沥油往上搭,石轮千百转,平直光且滑,大小脚丫踩,四轮二轮压,雨雪霜雹打,坚毅安可拔"。
都说书画收藏是最高的修行,我的收藏缘从张著权先生送给我的竹石图始起。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先生保持着书信及电话联系。我知道这位书画俱佳,年少时就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诗文,十岁被誉为“神童笔"的大才子,只能蹲在单位门卫室收收发发报纸了。
期间,印像最深的一封信我还记得,他开头恢谐的写道,在门卫室,比别人更早的看到我在报纸上发表的诗文了,他还是很乐观。转而盼我能帮他借一本巴金的《家》看看。我起先很诧异,转念顿悟:一个穷困潦倒的“右派”,没有借书证,亦买不起,周围人又避之不及,何处可借?只好书信我这位“病友”了。
1980年先生得到了平反,洗刷了种种不白之冤,先生的水墨开始走向社会。(名闻江南的群力草药店招牌即先生手笔)这一年也是我新婚之年,先生兴冲冲给我送来了一幅贺喜佳作。婚礼那天大清早,先生换乘几部公交车,又带着他连夜挥就的四尺整张梅兰报春图,我把先生佳构和吴野洲老先生的桃花双鸟贺喜图,还有书法家任政、瞿心安送的墨宝,及著名演员赵丹的果蔬图挂在一起。先生作品尺幅大,色彩艳丽,撰词喜庆有韵,配以行云流水般左笔书法,赢得宾朋更多的赞叹,我第一次看到先生敞怀大笑,眼角有点湿润。这久违的笑声中蕴藏的种种过往,也许唯独我能读懂。先生为我庆贺,我也为他的新生难抑喜悦之情。此时,精神焕发的先生,他不但加入了上海书法家协会,多幅书法被勒石留芳。还是上海诗词学会诗画社理事,东方书画院一级画师。先生精神焕发,水墨更臻新境界。当时,有美、德、法、日、澳大利亚、新西兰、荷兰等国留学生幕名前来跟先生学习书法。这些学生回国后,有的为老师举办小型博览会,有的挂在家中还装上玻璃罩以免损坏。他们只要有机会到中国,必来看望老师。这里举一则佳话,2006年春三月,我与妻在桂林遇龙河漂流时,同一返程车上,一日籍女子就曾问我,在上海学书法时的老师张著权您认识否?其结果,我和她瞬间有了共同的话题,让旅程平添了一份温馨和让人难忘的记忆。也为张著权老师的桃李满天下而感到欣慰和高兴。
我最后一次见先生是陪资深楹联家蒋君去求先生墨宝的。先生和其女儿住在一起。他精神矍铄,言语仍然充满幽默睿智。辞别时,先生一直把我送至门外,还挥动左手,不住致意。不料这竟成了我和先生之间的诀别。
张著权先生一生经受大磨大难,为什么生命力如此顽强?只因黔西南山势连绵,那些山,陡峭壁立,岩中仅些许泥土,就见青松凌空,虬曲斜出。主干与根部与山壁几乎成直角,其根仍顽强向上,顶部满目青翠。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亦师亦友的张著权先生其高风亮节,其坚忍不拔的生命力也正是如此。我和他的朋友们都作如是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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