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土地、种着荞麦或油菜籽的土地、麦地、粉红色的桃树林、白花梨树、灰色的或接近黑色的石头群、有暗绿色叶子的松树林子、灌木丛……等等,这一切组成了大地的线条,画面、各种局部。也把所谓春天这个相当抽象的时空具体化了。犹如印象派的各种杰作,脱离了画布和颜料,脱离了现代主义的观念,回到了活的大地上。高原的这个表面,看上去是自然,但实际上是人为的结果,因为土地是分配过的,什么地上出现了什么,这决定于土地的主人。这些地主肯定不会为了美化大自然而播种,更不会为印象派的诞生而选择播种梨树或土豆。他们播种是依据生存的需要,但正是这一点,恰与自然的常规契合。如果都认为只有梨花才美,都种梨树,大地就会被单一遮蔽起来。“它盖着一床梨花织成的白被单”,一个比喻就够了。各司其职,各管各的,造成了大地的丰硕。看哪,在这一片高原上,乌鸦在它的天上,用翅膀拨开了一只乌鸦的路;蜜蜂在忙着只有它可以干的活计;蛇适得其所;梨花在它自个的根上开;蜈蚣住它的山洞里;一只鼹鼠的布满羊粪并且种着蒲公英的后院;一束越过桉树叶而来的正午之光在石头上的动态……就在这一切之间,红色的道路蜿延,乡村犹如手掌上的指节一个个出现。梨花包围着的村庄、桃花点缀着的村庄、马帮和牛铃碰响的村庄……我看到,每一个村落的外貌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它们全都用泥土和树建筑了居所,所以,在这片高原上,乡村的底色是红色的。树支撑着叫做森林的东西,也支撑着人们叫做家的东西。
此时此刻,在这片大地上漫游的是乌鸦。它们在总是在这片高原漫游,它们是否来自其它的高原,它们是否是死去的乌鸦的后代,从格林威治时间的看法来看,这些可能是毫无疑问的。但我确实也不会知道,是否有某一只乌鸦成了所谓乌鸦之神一类的东西,在时间中永生着。它知道乌鸦的过去和现在,它象一个千年岩洞作为石头容纳着石头,同也象石头一样保持着对人类的永久沉默。数千年前的人看到过乌鸦,我也看到了乌鸦,它们是同一只,还是隔着时间的另一只?时间在前进,但乌鸦总是回到过去,犹如植物的根,总是要回到黑暗中。如果它不是永不休止地在返回它的过去,我怎么可以在千年之后还认识一只乌鸦?一只乌鸦又如何找到它传统的食物?一只红色的乌鸦,谁会以为它是乌鸦?在这片高原上,时间的方向与我手表上的不同,万物通过一次次返回它的开始获得永生。我所提到的这只乌鸦,就停在一些柳树的上面,它张开翅膀,迎着正午的风,一动也不动。它在天上,但并没有飞翔。乌鸦在天上,并不总是在飞翔。这一点被史蒂文斯忽略了。但不会被乌鸦忽略,这是它可以在天空里,看上去似乎毫无依靠而不掉下来的原因。乌鸦总是在这一带,它的漫游不是要改变,而是要保守着原在。在它的世界里,不会有什么比一棵保持原样的梨树、一个保持原样的水塘、保持原样的岩石和保持原样的虫子更好的东西。在这里时间不会过时,时间只是世界的无数个可以停下来,稍事逗留的点。下一个点,梨花树的无数枝条中的某一枝,乌鸦一收翅膀,降落了,裹着黑羽毛的身子被这根有着七个节巴的树枝轻轻地弹起来。
在这片大地上的另一些漫游者是阿细人的歌手。这是一些以自己的祖宅为基点,在故乡的一片方圆五十公里左右的大地上漫游行吟的歌手。大地是多大?对于任何一个具体的人来说,就是他的故乡那么大。大地并不是整个世界,谁也没有见过所谓的整个世界,行吟的盲歌手荷马漫游过整个世界吗?大地是连绵不绝的,但对于具体的居民,它总是有相对的边界的。大地就是每个人自己的故乡这个局部。歌手们漫游的范围,只是所谓故乡一词所具有的范围。一个岛屿、一个盆地、一片高地;数十个村庄,散布在方圆二十公里左右的土地上的部落、族人、家人、朋友、情人、仇人、血缘姻亲;同一类气候、同一条河流以及同一座高山下的栖居者的大地——这就是所谓故乡。阿细人是彝族的一支,他们来自古代一个漫游大地的部落。这个部落来自何处已难于考证,可以把握的是,这个部落在这片红色的高原上停了下来,他们种植并守护这片土地,现在我看见的这片高原属于他们。没有停下来的是部落的古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歌手可以说就是他们部落中的乌鸦之神。他们歌咏大地上的事物,歌咏万物的起源,言说没有舌头的事物和时间。在万物起源千万年之后,在语言诞生之后,他们依然在歌咏,他们从未遗忘这个主题,他们总是要将现在与过去联系起来。也许距离那创世的七日,世界真的很遥远了,那些造物的工作都在记忆里模糊了,却在他们的歌谣中获保存,这些歌谣成为他们寻找失去的时间的方式。它随着民间歌手们走过大地,让人们在后来保持着对开始的记忆。他们是无数过去的人们的记忆,但总是通过一个活在今天的人的喉咙传布到大地上。犹如大地上的那些作物的根,每个春天,都要再次回到黑暗中,然后,以玉米或梨花的样子回到光明的天空下。歌手们深受人民爱戴,他们实际上是人民中的智者和精神导师。那些今天仍然在传唱的歌谣用阿细的话说就是“先基”。先基就是歌手们依靠记忆和创造从古代传唱下来的史诗。罗多寨的潘正兴是一位荷马式的歌手,他在二十七岁时象荷马一样成了盲人。他把数千行的歌谣保存在他的记忆里,这些歌谣记忆了阿细人对于世界之初的想象,记载了他们的神灵、劳动和生殖,唱完一遍需要二十多天。以他的唱本为主的“先基”在一九五八年被一个“民间文学调查队”翻译成汉语。形成一本小册子《阿细的先基》,进入了图书馆、大学和研究所,这本小册子已经失去了“先基”的根本形式——口头吟唱。它从来不是为书面记录而创作的,但现在剩下的只是歌词的记录,吟唱的音乐部分被省略。歌手只是一个录音机之类的东西。这个译本也相当可疑,它是依据“民间文学(对已被视为“落后的”、非主流的民间艺术的一种婉转说法)”以及“鉴别精华与糟粕”的原则加工、删节而成的。而且,汉语与阿细语言的差异也使原作遭到损害。汉语译本相当精练,但阿细话是一种能指非常丰富的语言,它有许多在汉语中已经被文明擦掉的能指原初世界的词语。但即使如此,它仍然是一个极有力量的文本。十年前,我在图书馆里阅读了它,我从书本而不是大地上接受了《阿细的先基》,犹如在餐桌上品尝一只依据客厅的要求被洗擦得干干净净的、消过毒的、远离泥巴之龌龊的水果。没有人以为吟唱这一史诗的歌手是一个幸存的荷马,这种说法太夸张了,县里搞文化工作的同志颇不以为然,伟大的荷马会是一个瞎掉眼的农民?盲歌手在远离图书馆的红色高原上怀报着石头死去,他不知道荷马,但他的歌谣比荷马幸运,他的歌谣与小册子上的那一个是分离的,它没有死在目录架上,而是继续在大地上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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