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后来我大吃一惊,到了上面,发现等待着我们的居然是一条公路。登山者开辟的美丽的小道被这公路埋掉了,只露着一条短短的尾巴。那公路,沿着着哈巴雪山的腰部切开一条白色的口,形成了一道道人为的泥石流,像是峡谷正在流白色的血,石渣、泥土顺着公路边缘淌下来,就像一个长长的采石场。永远破坏了这伟大的自然遗产经过亿万年的地质运动才形成的那苍凉、荒蛮、混沌、原始的风貌。无数探险者的的浪漫梦想已经成为二十世纪以前的历史。虽然对面玉龙雪山一侧,依然保持着原始的风貌,但整个峡谷不再是浑然一体,昔日那种苍茫大气已经荡然无存。刚才在对岸看见的那巨大的岩石板块已经被截成两段,就是最外行的人也看的出来,这是一个地质结构不适于修公路的地区,许多地方,路刚刚修好,旁边的沙石就跨下来,最危险恐怖的就是大滑板这一带,汽车必须小心地慢慢地走,因为高处那些跃跃欲试的石头随时会由于风吹草动而滚塌下来。到处是风化的玄武岩,新鲜的石头和沙,从公路开辟到现在,地质从未冷却、固定,不断地塌方,这土地含有太多的金子,金子要颍脱而出,所以不停地在黑暗中动荡,要摆脱遮蔽着它的沙子和石头。我们顺着公路走了一阵,就感到双腿乏力,身体虚脱,已经没有走下去的信心,前面是什么,公路,还是公路。一辆旅游车载着些肥胖妖艳的游客飞驰而过,有人随手仍出一块卫生纸,有人有惊无险地尖叫着,如果没有这条路,他们永远来不到这样的地方,他们来了,这样的地方也就消失了。这样的地方是上帝安排的世界,世界属于不同的人群,有的地方属于水手,有的地方属于山民,有的地方属于肥胖且不喜欢行动者,比如大城市;有的地方属于弱不禁风、白面细目者,比如中国的江南一带,有的地方属于粗旷朴素、皮肤黝黑者,比如云南;有的地方属于喜欢寒冷的人,比如北极;虎跳峡本来只属于那些敢于攀岩徒壁的人,属于猴子、鹰、老虎之辈,就像珠穆郎峰只属于极少数几个人一样,现在却要搞得满峡谷都是那种腰缠万贯、脑满肠肥、胆小如鼠的游客,乏味,他们本来永远只配当听众的。世界的丰富在于总有你不能去的地方,只能做梦的地方,只能去看图片和诗歌的地方,于是世界才充满传奇、丰富、神秘,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才有不同的经历,人才感到自己的有限,才有所害怕,有所畏惧,有所收敛。乏味的是,人们总想依照少数喜欢住标准间、喜欢汽车代步的白痴理解的世界来装修世界,而无视那些步行的人、勇敢的人、热爱探险的人、精力充沛、身轻如燕的人、那些热爱生活的人的世界。虎跳峡是什么,只是汽车玻璃外面的一条舒适的风景线么?虎跳峡是大气磅礴,是岩石、绝壁、登山者的小路、是鹰的舞蹈,金沙江的咆哮、是原始神秘的氛围,是危险和不可知,是对人类意志和勇敢的考验。它是伟大的荒,在这里要么你是一头老虎,或者向真正的老虎学习。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住标准间,吃麦当劳?在这世界著名的峡谷中,修这样一条大杀风景的公路,居然连气都不出一声,人们根本不知道,那些可怜的旅游者,还在做着像我一样的梦。有一家子德国的旅游者,八十年代来虎跳峡走过,爱上了,每年都要来,最后一次来,蓦然看见这条公路,哭了,从此一去不返。我并不认为人们不应该开发风景搞旅游,但各种不同的风景应该有不同的旅游,骑马、步行、攀登,旅游有各种各样的方式,为什么通通只是一条杀鸡取卵的公路呢?我敢打赌,会的,只要技术上允许,人类会及时把高速公路修到珠穆郎峰的顶上去,把那里变得像广场一样热闹,在那里收门票,开小卖部。我看到公路的边的一块石头上写着:改变征服自然的口号,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写口号的就是修公路的人。
我们沿着公路前进,走得脚板生疼,途中,不时遇到被炸毁的自然景观,公路上经过一处从前叫做红岩的巨大峭壁,残留的碎片可以看出,那些红色的岩壁如果屹立在金沙江岸的话,诗人是会想起一群红色的恐龙,现在它们只是一堆破碎的白生生的尸体。公路上忽然出现了四个人,来收费的,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在公路上步行要收费的事情,要我们每人交四十元,不交不准过,那票上写着:自然资源管理费。荒诞无所不在,这事使我已经很沮丧的心情更加沮丧,后悔不该到渡过金沙江到这里来。走到绝望时候,才到了一个叫核桃园的地方,这里有两家旅馆。昔日,关于这些旅馆的传说充满浪漫色彩,其中最著名的是外国女子与当地一个残疾小伙子结婚的故事。那不同凡响的妇女,通过惊险的小路,穿越古代的虎跳峡,来到核桃园,被壮丽的风景和单纯的人所激动,陷入激情,在古代的黑暗中喘息、撕咬、成为情侣,一个浪漫的传奇诞生了。黑暗中,这个传奇故事的男主角正坐在我的对面,核桃园旅馆的老板,一个略有残疾的小伙子。他留着显然是从西方旅游者那里学来的长头发,穿着大皮鞋,像是一个艺术界人士。他对我讲述了许多美丽的往事,那些旅游者如何在九死一生的跋涉之后,于暴雨滂沱的深夜,发现了核桃园的灯光,发现了他的小店,听起来像是圣经中的故事,古代的故事,其实只是两年以前的故事。昔日,每年都有许多游客,步行来到核桃园,有的一来就住好几个星期,看峡谷,听某种神秘之声。这一带是体验大峡谷的最好地点之一,核桃园对面从金沙江底直拔苍天的巨大峭壁像是一道神秘的苍黑色大门,苍苔斑斑,锁着世界和时间的奥妙。当地人叫它山白脸。一张深刻无比的脸,历尽沧桑,来自地狱。耶苏。在月光中,它的某些部分闪射蓝色的光辉,古代的镜子。核桃园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村,昔日,能够抵达此地的人都是英雄,从丢在小旅馆的餐桌上的留言簿上游客们写下感受可以看出,经过这样的峡谷,他们觉悟到荒的伟大。自八十年代开放以来,已经有10万以上的人到过这里,他们大部分是西方的旅游者,几乎把此地变成了一个英语的飞地,他们并没有殖民,只是崇拜这峡谷。核桃园旅馆的主人可以讲流利的英语,他的妻子是澳大利亚人。“她到丽江办事情去了”。公路毁掉了他的生意,公路修通后,很少再有人在此地停留,“外国人几乎不来了。”人们下车,四处张望一阵,丢小一泡小便,扬尘而去。他们以为这里只是一个“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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