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要在长江上乘船,我就有些害怕,这条大河可不好玩。三年前我在虎跳峡横渡金沙江,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肉跳,那水在远处看着很平静,到了里面才发现玄机多了。就像杜甫在描写长江的长诗《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有诗凡四十韵》中说的“摆阖盘锅沸斜欹激浪输”。水性非常复杂,生死未卜,他们却开一个只可以坐八个人的小型快艇来接我们,“一跌无完舟,吾身系于此”(白居易)。这种小艇只适合于在公园、湖泊、水库里面使用。我很是担心,也不好意思不坐,人家那么热情。在这种旅行中,经常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昨天去游览一处,事先什么都没有交代,以为是步行,但忽然就到了缆车站,不由分说,两个人一组坐上去,天哪,那缆车下面不是森林山岗,那样的话我还不太害怕,如果出了问题,还可以侥幸挂在树枝上或者跌进鸟窝里。这缆车居然有一大段是挂在白晃晃的高速公路上空,滑轮转动得非常苦涩,似乎是在吃力地撕裂裁剪着什么,而且小心着不要剪歪了预定的线条。听着钢索的接口处在黄锈斑斑的缆车轮子上凸起来时发出的阴险响声,我真是肝胆俱裂。我情愿步行,生死由自己的脚步来丈量,不喜欢把命运交给某个藏在塑料盒子里的开关去控制。海德格尔说,“技术本质上是人靠自己不能主宰的某种东西”,而且我们总是“以最坏的方式把自己交给技术”。我这一路上总是把自己身不由己地交给技术,方向盘、刹车、油门、电梯、空调(在某个旅馆里空调轰鸣而没有温度,被冰冻了一夜。在巫山县,面包车的司机关掉发动机以五十码的速度拉着我们往大坡下冲。老章说,太危险了,慢点。那位小师傅说,我有油刹。这车子已经破烂到只是轮子还在转,就差油还没有漏了。)开关、按钮、信号灯、升降杆、起落架……今天,人不把自己交给技术人就无法在大地上活动了。我们以为技术是人发明的,人可以控制它,其实它比上帝还无所不在,还难控制。上帝么,不进教堂也就罢了。
我战战兢兢地坐进那摇摇晃晃的小铁船,再次把自己的命交给一台突突巨响的毫无人性的机器和两桶刺鼻的汽油。小艇很快就在江面上飞驰起来,江水并不像我估计的那么凶险,平平静静的,没有旋涡,也不流动,小艇居然可以在江面上横冲直撞,走之字形,十分钟河东,十分钟河西。我觉得这段长江有些不对,是枯水季节,正是水落石出的时候,却看不见岸,看不见一片沙滩,看不见一个礁石,两边的山峡是半圆形的,没有任何人迹。舵手告诉我们,这里是葛洲坝的库区,水位上升了20多米,水面宽了,水深了,所以不危险,碰不到暗礁。要是以前,这种小艇根本不能走。水升起来,峡谷矮下去,许多过去需要仰视的部分,现在平视就可以了。长江创造世界,但世界也创造了长江。过去在江上驾船,船夫必须熟悉水性,熟悉礁石位置,熟悉每一个季节江水的变化,长江上的舵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当的,他们都是蛟龙托生的人物,长江边有的村庄非常著名,不是因为那里出过状元探花,而是因为那个村庄有第一流的船老大。现在,河流的那些古典的危险已经消失,舵手只要有在水库里驾过船的经验就可以轻举妄动。江风极冷,一队运输煤炭的铁船横在江面上睡觉,船员都把手放在裤包里,望着不动的江水发呆。但这峡谷就是去掉了人类繁殖生衍的下半身,依然壮丽。自然毕竟是自然。依然看起来像是一幅幅巨大的中国水墨画。另一种风格,过去是险峻尖峭,杜甫说的“他皆任厚地,尔独近高天”那种感觉,现在有些厚重园肥,被雾锁着,山色稍黑,只剩了轮廓,看不清细节。
于是,昔日在长江上驾船的船老大和纤夫们成为传奇人物,成为《水浒》里面的绿林好汉,成为荷马史诗里面歌颂过的那种遥远的英雄。他们随着时间沉进江底,进入那些河床上的石头之中,在河流的表面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踪影。随着水位升华起来的,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在宜昌,我们多次听人说到一个叫做谭帮五的老船工,说是他可以在长江上行走如飞啦,也可以躺在水上过江而身体不沾一滴水、人如何善良、义气啦、如何造了一张长江上最漂亮的木船啦,民国三十年的船,见都没有见过云云。水浒、荷马诗歌里面的人物,只存在于发黄的书本上。这个传奇人物却还在着,也许已经奄奄一息,但还没有被文字盖棺定论,还是一个有口皆碑的活人,人们以谈论爷爷或神仙的口气谈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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