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要到达这样的地方,人必须是有点猴子的工夫。三游洞是白居易发现的,他是公元819年3月10日与他志同道合的诗人朋友元稹以及弟弟白行简一起,乘船来到西陵峡口,忽然听见“石间泉声”,就弃船登山,“苔径芒鞋滑不妨”有些地方要吊着藤子驶过去,在猴子之后进入了这个“绝无人迹”的洞,其时“峡山昏黑,云破月出,光气含吐,互相明灭”,三个人在洞里煮茶烤火谈诗,偶尔,撸起大裆裤,对着长江小便一回。“语到天明竟未眠”,三个人都在石壁上题了诗,“以吾三人始游,故目为‘三游洞’”。1056年冬,苏氏父子又是三人也来到这里,过了两百多年,江山依旧,人事已非。三苏每人各题诗一首于壁上,苏轼感慨道:“洪荒无传记,想象在牺娲”,自然的传记都是人造的,中国文化里面没有探险家一说,大地就是如此,探什么险。所以郑和当年去了那么多地方,想的只是去安抚夷方,从未把自己看成一个哥伦布,把人家的地皮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后人把这两次游历叫做前三游和后三游,洞也就以“三游”闻名。后来去的名人越来越多,对三游洞的看法也不同,1958年3月1日,长江水利委员会主任林一山领着周恩来去三游洞,林主任说“我不是领你来看名胜古迹,而是请你看三峡的地质情况,看岩溶的发育情况,在建大坝时如何避开溶洞,确保水库不漏水”。
从宜昌开始向西,直到重庆的600多公里的长江两岸,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工地,浩大壮阔犹如另一次地质运动,一个新生代的现场。无数精心设计的图纸摊开在长江周围,大地根据它们提供的资料和数据,被重新切割、组合、分配着。这部分挖掉,那部分填埋,那部分运走,那部分重新打造地基,推土机、运输车、龙门吊、搅拌机、工程师、技术员、工人滚滚而来,川流不息,削平山头,挖掘沟壑,取走有用的材料,抛弃废土,各种颜色的岩石、土壤交错混杂,一座座坚固无比的设施出现了,一个个沿着河岸建立的古老村庄从低处搬到高处、城市拆掉,搬到新的地点重建。无数的道路都通向那个水泥大坝,而它最终锁定在一个数字上——高度185米。灰尘弥漫,许多东西轰然倒下,另一些则如雨后春笋,焕然一新地到来,其线条运动的方向是,凸凹曲折消失了,平,所向无敌地推进。
“大水上升,高山成为群岛,河流切断,水不再流动”。这是圣经里的某一节?不是,是一个工程。这是一个伟大的工程,其性质在中国历史上恐怕只有长城或者传说中的大禹治水可以相比。它必须是一个伟大的工程,它必须是。因为这是在“造物”,这是昔日只有造物主才可以完成的事业,把造物主在数亿年的时间里才创造出来的三峡,在一瞬间改造成一个水库。这是一个面积达到1084平方公里,库容量393亿立方米的巨大水库。许多世界之最将在这里被创造出来:世界最大的水力发电站,最大的混凝土坝、最大的通航建筑物,最大的工程主体,最大的工程移民量,有113、18万移民将从这里迁移……
2003年1月23日的下午。我来到这个伟大的现场,三峡工地的一部分已经开辟为旅游景点,修筑纪念碑、展览馆等。我们穿过灰尘和江雾弥漫交织的工地,登上那个供参观的高地,放眼望去,确实感到人类力量的伟大,欲上青天揽明月,敢下五洋捉鳖,他们什么事情不可以干哪。周围,无数的山头被削平,切割成一堆堆的碎片,车流滚滚,电网林立,巨大的沟壑开辟出来,犹如大禹在亲自指挥着工程。高地中央,放着几块施工中从长江里取出来的巨石,那些石头被江水千击百撞,形成了管道、窟窿,七孔八窍。最大的一块形状犹如心脏。这工程就像巨大的外科手术,如果长江是一个人的话,那么这工程正在把它的勒骨切开,在肾脏部位安装一颗巨大的结石。
“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你若有聪明只管说吧!你若晓得就说,是谁定地的尺度?是谁把准绳拉在其上?地的根基安在何处?地的角石是谁安放的?……”(《圣经·旧约·约伯记》第38章)
我们获准前往大坝工地参观。那里是施工重地,只有经过特许才可以进入。大坝已经修到175米的高度,远处看,好象只是嵌在大江腰部的一小颗,但走上去,却是一个航空母舰那样的庞然大物。到处都是钢筋、模板、水泥预制块、电焊机、铁轨、搅拌机、配电板、电缆什么的。有工人在用高压水龙头冲洗地面,有些在把一个梯子放下去,另一些人在搅拌水泥什么的。一个司空见惯的工地,却是举世属目的地方,现代主义的圣殿,登峰造极的现场,无数颂歌环绕着的一个伟大核心。工程主要集中在坝的东面,我走近这摩天大坝的边缘,抓着钢筋伸头向下一望,高得不得了,晕旋的快感升起来,想凌空飞去。下面支着许多色彩鲜艳的龙门吊,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像蚂蚁一样分布其中,一颗颗凝固在脚手架之间。头脑稍微清醒,我加倍小心地退回来,注意着不要被周围密布的钢筋戳着。一辆黄色的巨形卡车像蜻蜓一样被吊起来,从空中缓缓经过,在下面干活的工人理都不理,好像只是飞过一只鸟。工人们带着安全帽,大都是年青的面孔,表情里有一种自豪和神圣,仿佛是在为一个大教堂工作的神学院学生。他们显然习惯了被参观,宠辱不惊了。工地并没有热火朝天、你追我赶、凯歌震天的场面,我们以为这种伟大的工程都应该是这样的场面,电视台的夸张报道给我造成了这样的印象。然而眼前是冷静、求实、精确、严格地依据图纸、就是一个工作平台,材料、工具、技术和劳动者的劳动,任何多余夸张的东西都没有,我甚至没有看见标语。忽然想起李锐先生来,这个人当过毛泽东的秘书,1958年一些工程师热衷三峡工程立即上马的时候,他冷静地、勇敢地在毛泽东面前发表不同意见,反对仅仅凭激情和想象力就仓促上马。这样巨大的工程,如果以那种红旗招展,凯歌震天、人海战术的方式来搞,实在就太危险了,三峡大坝不是精神活动,不是一个广场,它是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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