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第一次到安吉,才知道这个浙北小城的名字竟和《诗经》有关。
《诗经》上说:“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安且吉,舒适而美好。
我们去大竹海,因为电影《卧虎藏龙》在这拍摄,也是慕名而往。第一次见毛竹万顷,幽深壮观,山风刮过,竹叶簌簌作响,清凉中带着肃杀气。下山之后,在茶叶市场买安吉白茶,店主请喝茶,还送一册她的诗集。白茶冲泡之后,有股甜丝丝的爽气,顺便和茶叶店老板打听吃饭的地方,她推荐了茅坑饭店。她看我一愣,解释说,那条街以前有一个大厕所,开在那边的饭店就被人叫了茅坑饭店。实际上茅坑饭店不是一家饭店,我们在那条街上看见的餐馆,虽然店名不同,但牌匾上都印着茅坑饭店的字样,烧的都是当地土菜,我心里明白了,这种饭店类似我们说的苍蝇馆子。
酒也不少,菜也正好,急着去机场,没来得及去参观吴昌硕纪念馆,这是一大遗憾。十年之后,我在湖州小住几日,机会来了,就专程再去安吉一趟。
流水今日 明月前身
1909年的姑苏城里,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吴昌硕做了一个梦,这一年他已经六十六岁,再过两年他将离开苏州定居上海,开启人生最辉煌的一页篇章。
吴昌硕在梦中模模糊糊看见了自己的结发妻子,或者说仅仅看到一个背影。
十六岁的时候,家里给他定下的亲事,女方是过山村章氏。那一年,太平军杀到浙北,惊恐之下,全家决定逃荒。章氏虽然已经过门,还没有来得及拜堂成婚,吴昌硕的母亲是一个小脚女人,走不了山路,害怕逃亡路上连累丈夫和儿子,便决定留在村中,由刚过门的章氏陪伴伺候。临别,章氏送吴昌硕草鞋一双为念,夫妻洒泪而别,没想到一别竟是永别。
这个月夜的梦,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吴昌硕的睡眠中。二十六年前的秋天,桂花的香气在雨中飘荡,吴昌硕在姑苏的秋雨中被梦惊醒,醒来后,他写了一首诗怀念妻子,“来兮魂之灵,飘忽任烟雾。凉风吹衣袂,徐徐展跬步。相见不疑梦,旧时此荆布。别来千万语,含意苦难诉。”
吴昌硕的原配夫人章氏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淑娴可人。十四五岁的吴昌硕常常躲在书房中刻印,他性格沉静,不像乡下的淘小子总在外面疯跑,但却引起了章氏的注意,当提亲人说明来意,章氏亦是欣然接纳。
吴昌硕大约是十五岁开始接触篆刻,家中贫穷买不起印石刻刀,他便用废铁或铁钉自己打磨刻刀,到乡间寻找可供刻印的石头。偶尔遇到真正的印材,他自会十分珍惜,刻了磨,磨了再刻,反复为之,直至印石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他对篆刻痴迷,曾让乡里人不解甚至嘲讽,认为他不务正业,连学堂里的老师都怕他玩物丧志,进行劝阻。好在他得到了父亲的鼓励,父亲吴辛甲中过举人,给了吴昌硕诗文金石之学的启蒙教育。
仔细端详吴昌硕的照片,感觉有点男人女相,眉宇间显出几分阴柔之气。少年时代的他性格腼腆,喜欢静静地读书刻印,乡邻都称呼他为“乡阿姐”。1915年冬天,七十二岁的吴昌硕刻下一方“小名乡阿姐”的印章。边款上记录了他的心迹,“老缶小名乡阿姐,幼时族中父老尝呼之以嬉。今不可复闻矣。追忆刻此。”
在作书画画、应酬交往之余,吴昌硕总会想起自己的童年,他在诗歌和篆刻作品中多次重返家园,或许这是经历战乱与苦难的坎坷人生中的一抹温暖的记忆。当然,回忆中也有与章氏的情缘。
五十个春秋,身世飘零,吴昌硕经历战争之苦,丧妻丧子之痛,已是六十六岁的老人,往事常常出现在梦境之中,世事沧桑,都成了过眼云烟。但这一次,他在梦中醒来,情不能自控,挥刀奏石,刻下“明月前身”,用的是小篆笔法,苍劲中有一种柔美。
我在读吴昌硕的篆刻作品的时候,常常被他的朱文印所打动,可以说我更偏爱他那苍浑的线质。很多朱文印,虽然是用刀刻却又有明显的笔意,吴昌硕印从书出,透过刀锋看笔锋,吴昌硕的篆刻与书法熔于一炉。
残梦消退,夜色中,人影斑驳,吴昌硕老眼浸泪,在这方石头侧面刻下一个女子的形象,衣袂飘然,宛若仙人。印章的另一边,则刻下边款“元配章夫人梦中示形,刻此作造像观,老缶记”。老缶,吴昌硕的别号,常出现在他的篆刻和书画作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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