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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黎明前的篝火

时间:  2023-11-05   阅读:    作者:  王宗仁

  人的心情不会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绿着,开满鲜花。很难预料也许在一个良辰美景的早晨,有一片枯叶不期而至地飘进生命,使你丰盈的日子突然变得瘦弱。于是你的心投宿一根寒枝,想到风,风吹你身,想到枝,枝摇你心。其实,别认为这是煞风景,那是让你咀嚼生活,关注人性。我相信此时的你,会从人的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发出信息。

  我不能不想到那年在拉萨的遭遇。它带给我戳肝裂肺的不愉快,主要不是伤害了身体,而是感情。当时我极不情愿地忍耐了心头的怨恨,才没有发泄。后来是阿尔顿曲克的一场大雪唤醒了我其实并没完全泯灭的拉萨往事。沉默之前我不曾燃烧,燃烧之后留下终生不愈的心头的伤痕。

  那个还没有走出饥寒交迫的藏家少女啊,你是带着疑惑的目光看你不完全懂得的当时的世界。你此刻在哪里?几十年过去了,跨了一个世纪,你也该是靠六十岁的老人了,还仇视那天所经历的意外伤害吗?后来我虽有多次去拉萨的机会,却再也没有遇到过你。你的生活无时不在牵着我的心肋。什么是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可是藏族姑娘呀,你的生与死,我当时无法未卜先知,现在也不能确知。

  在这个静静的京城的早晨,我隔窗西望,天蓝得无边无际,一支笔犹如洞箫,哀哀地横在纸上,遥写着关于你的没有任何情节却让人痛心疾首的故事。我在拉萨留下的不死之痛,只能让爱去叙述。

  时间:1959年残冬;地点:拉萨西郊一个杂乱无章的临时军用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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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军正在平息那场西藏的叛乱。硝烟刚断,枪声才息。这是战斗间隙中的平静,山头上哨兵正举着望远镜搜寻。一排排满载着战争物资的军用汽车很不安静地在小憩,几乎每条轮胎上都粘满泥浆。寂静的灿烂,静静的喧哗。

  那天黎明,西藏的寒冷继续在旷野上疯长着。我们这些准备把物资运往西藏各地的汽车兵,照例早早地爬出并不热乎的被窝,重复每天必须做却不觉得腻烦的工作:烤车。一堆堆篝火喷着看似冰冷的火苗,摇摇荡荡地燃烧起来了,舔着黑沉沉的夜空无力地吹着。冻着一层冰霜的大地依然不动声色地僵在原处。冰碴儿地面落下几粒火星,慢慢地灭去。我的忙碌是全方位的,一会儿钻到车底下拧紧每一颗松了口的螺丝钉,一会儿爬到发动机旁测油量水,一会儿又攀上大厢检查承运物资。出车前的准备工作,我必须做到丝毫的误差都不能存在。寒风亮着刺人耳膜的嗓音狂吹着,袭击得我的双手失窍,浑身打哆嗦。车下由我亲手生起来的篝火,似乎与我无任何关联,我虽然围着篝火忙这忙那,却没有任何温热的感觉。我知道,这个时候的寒风并不是西藏冬天的尾巴,而是它冬季的开头。天气确实出奇的冷,我只要把篝火送给汽车就心满意足了。烤车,好像在雪地里刨个坑,给汽车埋点温暖。

  “烤车”这个名词肯定在辞海里查不到。不必说今天的中青年人对它十分茫然,就是相当多的汽车司机也未必能说清“烤车”是如何的艰辛。在还没有喷灯可以给汽车输送温暖的年代,“烤车”是另一种必不可少的存在,无人去怀疑或可以撼动它。那是在“文革”前尤其是50年代,高原汽车兵把“烤车”当成家常便饭,每天必须重复去做。当时国产汽车还不知在哪位工程师构思的图纸上“怀胎”,中国的每条由马路改制的公路上稀稀落落跑着的都是破旧的进口汽车。驻扎在青藏公路沿线的几个汽车团,都是驾驶着二战期间淘汰下来的德国“大依发”载重汽车,执行进藏运输任务。这种车进来时大都没有电瓶,我们自己一时又不会制造,所以相当多的车的启动机形同虚设,每天出车都靠拖车发动车。“烤车”便是拖车前一项必不可少的程序。

  深冬,青藏高原的气候酷冷时可到零下四十多度,我们在这种环境里承受的奇寒袭击,不亲临其寒的人是很难以想象得出的。有人形容说小解的尿未落地就冻成了冰条,这也许有些夸张,但是每个人的鼻尖吊着一个或两个结成冰的鼻涕倒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汽车停驶一夜,发动机内各部位的润滑油都结结实实地冻凝成硬块了。只有把润滑油烤软变稀,车子才可以发动起来。“烤车”便应运而生。

  风中的篝火,远远看去犹如站在崖上的鹰,呼呼啦啦,欲振翅腾飞,却飞不起来。它的翅膀被寒气凝冻了。篝火咬破了夜幕,亮亮地灿燃。仅一个连队就四十五台车,每台车的油底壳、变速箱和后押宝下面都生着火,可以想象得出燃在静静夜里的一百多堆篝火,是何等壮观!火与风的较量一直不会中断:寒风总想杀灭篝火,拼命地吹着,狂吹。适得其反的是寒风越是扑腾得欢势,到后来篝火竟然越来越旺了起来。给人的感觉整个黑夜都集中到拉萨西郊燃烧起来了。冬夜的精灵!

  每天,在风雪路上,颠簸得身子和神经近乎麻木的我们这些汽车兵,只有此刻,当篝火烤热了高原黎明的这一刻,我们仿佛才慢慢地苏醒了过来。偌大西藏的这个小小的临时停车场,因了这一堆堆陡然生起的篝火,出人意料地变成暖融融的世界,好似母亲的怀抱。无数的蝴蝶扑着春天飞来了。我们暂时忘掉肩头的使命,闭起双眼醉醉地让流动的暖气抚摸自己。

  真的,我们在忙里偷闲地享受一种纯洁的温馨。尽管这种享受稍纵即逝,之后我们又要没完没了地在青藏公路上奔驰,但是我们知足了。怎能不感谢篝火,怎能不感谢红柳根!

  红柳根是生火烤车的木柴。一根红柳,一支会唱歌的篝火。

  红柳根是我们从柴达木盆地阿尔顿曲克草原掘地三尺刨挖来的。缺煤少油的年代,那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红柳滩便无法逃脱地成为我们开发“电、火、暖”的资源。贫穷把人逼向愚昧。只能等待时机忏悔这种蛮性破坏环境生态的行径了。

  篝火燃烧得最美丽的时刻,也是我们汽车兵心身最轻松的时候。人和车都在积蓄力量,只等连长宣布出车的哨声清亮地一响,一条长龙就立马缠绕着青藏公路奔腾蠕动起来。

  就在大家等待连长的哨音响起的短暂空隙,我们的班长“篓子”(我始终没弄明白为什么送他这么个雅号?)把全班五台车的驾驶员招呼到他的车前,开了个短会,三言两语,不敢啰嗦。他的哨子一响,全连四十五台车的轮子都得转动起来。班长说,今天烤车剩下的柴禾就不要收拾了,留给这些藏族同胞去捡吧!他们实在凄凄惶惶地让人可怜。班长说这番话时,伸手指点着车场的周围。

  我们这才看到朦胧的天光下,挤满了一堆堆藏胞,那是准备捡柴禾的穷人。刚才夜色太重,我们又是在燃烧着篝火的亮处忙碌着,黑暗把他们藏在了夜的深处,很难被人发现。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刺痛。难得有班长这份怜悯受苦人的心肠。这些躲在夜色中的藏胞,祖祖辈辈用牦牛粪生火做饭取暖,牦牛粪就是他们的春天,就是他们生活的动力。他们已经很习惯用这种酷似“钻木取火”式的方法打发贫苦而单调的日子。我到过几个藏村,看到家家院里的墙壁上都贴满了牦牛粪,房前屋后的草滩上也晒着牦牛粪。我曾经喝过他们热情接待我的酥油茶,碗里浮动着点点牛粪沫。但我不能拒绝牧民们待客的诚意,咬着牙将酥油茶灌进肚里。这就是藏家人的生活,世代相传沿袭下来的靠牦牛粪做饭取暖的苦涩生活!我初到藏区的时候,西藏还没有实行民主改革,牧民们继续着苦难、愚昧和抗争。

  现在,冷不丁地有一堆红柳火欢欢腾腾地点燃在他们的视线内,那种惊喜和向往是难以抑制的。新鲜的红柳火会把他们领进另一个他们从来没有见到的明媚、温暖的天地之中。他们捡拾甚至哄抢我们烤车后剩余的柴禾,会得到大家的理解。“篓子班长”拱手让柴禾是善解人意之举。

  班长的短会开完了,许是出于一个业余作者观察生活的习惯,我特地沿着车场周围走了一圈。我看到那些穿着破旧藏袍的牧人,一个个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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