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板把我们拉到一个荒凉的戈壁滩上,卸下工具,搭起帐篷,然后就开车回城里去了。好像我们五个人都是工程师,至少是开过三十年岩矿的老工人,他根本不用仔细斟酌,就完全可以等着我们给他挖出宝来。
事实上我们没有辜负老板的希望。一台风钻、几把铁镐,还有一辆天天要打气的小推车,就靠着这几样东西,我们硬是采出了质量不错的白云岩!
正是春天,戈壁滩上卷起一股一股的狂风。原想等着风小了再出工,却是一阵比一阵的风大,只好带上工具,极其无奈地打眼、放炮、选石、出渣……没有人督促我们,自己反而一天也不敢偷懒,生怕到时候老板回来,看见我们没有干出半点成绩而影响工资。
不到一个礼拜,戈壁滩便变成“戈壁坑”了。没有人烟、荒草稀疏,几棵透着点暗绿的冬青树也被炸飞了。三三两两的山羊匆匆疾走着,像个过客似的。距离我们十多里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庄,隐隐约约的,被一片浑黄的沙尘包围着,清晨出去遥望,有点海市蜃楼的感觉。
出门在外,原本不是来看风景的。在忍受了巨大的寂寞和繁重的劳动之后,看见送水的四轮车从远处一步一步地逼过来,人的心里会忽然有一种感动!萝卜沾着泥土、土豆沾着泥土,望着这些“山外来客”,鼻子忍不住地就有些酸:我们还没有被隔绝、我们还与外界有着联系啊!
司机说:“这地方一年只刮两场风,第一场从春天刮到夏天,第二场从秋天刮到冬天……”我们想笑,却没有一个人笑出声来。默默地捡拾柴火、悄悄地淘米洗菜,只当风是家里的常客,来也随它去也随它。我们破坏了石头的宁静,却和风做了朋友。它也许沉睡了一万年,四周的沙漠和骑着毛驴背着水壶的牧羊老汉,曾经是这里缥渺的梦境,如今,是我们让它苏醒了。一顶破帐篷、一盏老油灯、一副残缺不全的扑克牌,使戈壁滩的黑夜变得长而又长。独自出门小解,踩着疙疙瘩瘩的石头,看远处村庄里的灯火和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我觉得我们几个像幽灵一样,侵占了这块阔大的空间。
十几天以后,老板又来了一趟。他好像带着试探的心情,看着我们开出的矿坑,抚摸着乌蓝乌蓝的白云岩,眼睛不禁有点呆。他前后左右地丈量了一番,然后雄心勃勃地回去。很快,大量的设备拉上来了,大批的民工操着不同的口音,使我们孤单的帐篷无处下脚。“占山为王”的我们一下子成了老板手下的小沙弥,敲着木鱼、诵着长经、合着隆隆的炮声,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2
半年多时间,我们给老板挣了不少钱,而老板对我们却总像哄小孩一样,今天发一点,明天借一点,既不让你觉得无望,又不让你觉得跟他两清了,实实地要将你耗在这块荒凉之地。
时间长了,人心就有些涣散。
风过猛了,民工便躲在帐篷或“地窝子”里不出来。他们或打牌、或下棋、吵成一团。尤其年少一点的,他们既无牌打,又无棋下,掰了几下手腕之后,面对阴暗脏乱的窝棚,竟有人想出了解决寂寞的办法。
打一壶凉水、搁两只碗,然后猜拳。输者饮、赢者乐。起先只有几个人,拳划得高兴了,其他的大人也加入了,他们放开嗓门,伸出拳头,样子像是要击碎一块石头,吆五喝六地闹腾起来。水喝多了,肚子很快胀了,人就多了心眼,说用碗喝水不公平,要用杯子,杯子有刻度。
便又换了杯子。
杯子就难耍赖皮了,一厘米一厘米标得很清楚,输者只好“咕嘟咕嘟”地大灌一气,顺便往外撒出一些,以减少腹部的承受压力,那样子,简直比喝酒还要难受些。
在嘈杂声中,《忏悔录》是我打发寂寞的最佳良药。要么独自去沙漠迎风狂歌,还可以边走边拾那些被风磨得又光又滑的小石子儿。它们或圆或扁、或红或紫,不知道在风雨的促成下,经历过怎样的爱情。另外,在我们炸过的石头坑内,还能捡到天然生成的“石花”。石是蓝石、花是黑花,上面有山有水、有狮有人,还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花朵。树或高或低、花或开或闭,样子逼真极了!
翻着一块块的石头,仔细盯着乌蓝色的石面上那些发黑发紫的纹路,忍不住浮想联翩。几万年前,这块荒凉的戈壁滩上,究竟经历过怎样的变化?
有人已经撑不住了,睁着眼睛耍赖,有人频频出去小解,侄子简直都快吐了,脸色发白、眼睛发直……
3
刘亮程说:“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
于是我决定离开。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我的足迹被这里的狂风吹得一干二净。仰望高天,轻抚石头,我觉得这里有过非常坚硬的东西在我的心上划过。原想用自己的勤劳和诚恳感化这片处女地的,但是老板的推三挪四与言而无信的承诺,使我看清了工仔们将收获什么。
一纸箱“石花”,是我唯一的安慰,我真的想把它们带回去。可是因为赶车,我几至连行李都扔掉了,哪里还顾得上它们?我急慌慌、忙兮兮,像个阿富汗难民一样,逃也似的抓住车帮,一边跑一边喊,就是跳不上车去。风把我的头发吹起来,沙子见缝插针地钻进我的衣领,他们留恋我似的,把沙漠的祝福悄悄装进我瘪瘪的口袋。
扬一扬手,看大漠一点一点地在我的视野消失,那一刻,眼里忽然滚出几滴东西,令人禁不住打一个寒噤……
4
回家一个多月,忽然来了电话。
说侄子被石砸伤,生命难以自保!
我们连夜赶到了医院。在抢救室里,侄子躺在病床上,缠满绷带,双眼紧闭。他们说,病人已经休克二十多小时,严重缺血左腿需马上截肢,右腿粉碎性骨折、腰椎已分裂错位……
输血、输液、打针、清洗,人总算没有生命危险了,但医生的一句“病人也许就永远这样躺在床上了”的话,令我们在座的所有亲人,心碎和胆寒!才20岁不到的人,高位截瘫,全身三分之二的部位没有知觉,一把屎一把尿的日子,会是如何的滋味?
在床上躺了一年,侄子终究没有抗过石头,在阳光下数过院子里的每一片梨树叶子之后,终于在大家都不在他身边的某个夜里,顽强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故乡的山上没有石头,侄子的坟地选在一块麦地的边上,秋天的黄土潮润而深情,它将一副残缺不全的躯体埋了进去,没有鲜花,没有追悼会,只有一把黄土,把侄子短暂的一生悄悄做了总结。
坟丘上长了一片绿色的苦子蔓,苦子蔓没有开花。也许这些美丽的花朵没有来得及孕育,就让寒霜变成了死胎。
老板又一次没有兑现他的诺言。
为了要钱,我无数次地去过内蒙。戈壁滩上没有我的足迹,只有侄子的血液沾满那里的每一块石头,它们在高温下迅速异化,使那片只有冬青树的荒凉之地,开满了花朵。没有带走的“石花”更是一个奇迹,上面鬼斧神凿的山峦和树木,统统变成血一样的赤红,它们刺眼地散布于戈壁滩的每一个角落,使那里的每一声鸟鸣,都变得嘶哑和惊心!
我再也不需要什么“石花”点缀我的日子,那些沾满鲜血的东西灼痛了我的双眼,我感觉我活得有些矫情,矫情得有些伤感。
在无边的夕阳下,我看见一大堆一大堆的石头,被我的同胞装上卡车,他们擦着汗水,说着土话,把最有限的青春奉献给了这片不能说话的戈壁滩。石头拉到城里,在冶炼厂变成了贵重的金属,侄子埋进土里,最终不知能变成什么?令人起敬的是,这些在石头缝里寻找口粮的同胞,他们并没有因为一个青年的惨死而停止手里的活计。他们四平八稳的劳作和平静的神态,使我懂得了什么叫做“坚强”。
是的!石头能开出花朵来,但那又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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