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地旁是杂木林,榛莽未除,大多是桉树。原来桉树也蜕皮,旧树皮成为褐色的破衣烂衫,银白的新树干脱颖而出笔直又光洁。构树最好的季节是七月,一树树聚花果橙红又玲珑。豆秧们攀爬到树顶,吊下豆荚也开出蝶形花。走过几株花序枯萎的植物时,闻到空气中微微的腐臭,原来是攀倒甑,败酱草的一种。几枝油茶白花纷坠,油茶树下是小小的熊耳草百事不闻。茜草们将一道道篱笆重重覆盖。白腰文鸟站在草穗子上,草籽那么密,它们顾不上嬉闹。
微雨将植物的叶子洗得透亮,小径却未泥泞。站在坡地上远望,烟雨蒙蒙的四川盆地,绿树层叠不见边际莽莽苍苍,灰色的天空低垂,看不到江阔水长。
我熟悉的菜园在四十多年前,绿叶盎然的景象只能出现在夏季。矮土墙围起的菜园方方正正,小栅门红柳编织斜开在一旁。菜畦必定要棱角分明,土壤研磨细匀还要铺一层草木灰。白萝卜青蒜苗,大葱韭菜鸡毛菜,菠菜芹菜大头菜,寻常的几种蔬菜年复一年地种。芫荽开花秀气幽雅,大黄站在墙角憨实又粗壮,蔓菁埋在地里闷声不响,野罂粟一直窜到土墙上。菜园外,油菜金黄青稞绿,胡麻在地边开出一绺宝蓝的花。若扭头,村外白雪覆盖的山峰云遮雾绕,近处是弥漫的阳光闪闪烁烁。夏季风走过河谷,河水汩汩滔滔。
回忆起阿维拉的寒江镇(散文集《一个小镇:阿维拉的寒江镇》),阿索林说:
“阿维拉山脉中的小镇意象比小镇本身好。一个多世纪前曾有一人居于其中一处陋室,那里的他已荡然无存。寒江镇不能告诉我们什么,但是它的意象对我们有暗示启发。人生流水年,沧海变桑田……地点也一样。”
我记住和看到的,原来只是一个个意象:绝妙事物的形成不过是时间在切割,一块石头剖成玉,碎屑纷纷皆尘土。
七里香
夜里雷电频繁,雨却一直不来。因为等雨而睡不着,不是的。人为了夜晚能饱睡而白天诸事不宜(譬如午后不宜喝咖啡浓茶之类),也是无奈。很多时候,我不管不顾。午后睡醒,冲半杯咖啡兑半杯奶,趁热喝完,一边喝一边想,管他呢。睡不着,雨又不来,纷纷乱乱地想,忽然记不起白天见过的那株七里香的香味了。
有那么一刻,几乎起行,东坡月夜寻张怀民那样去嗅那丛七里香,终于还是忍住。
傍晚遇见它之前,先邂逅了一丛长波叶山蚂蝗。一种开花植物,与蚂蝗没关系。豆科的浅紫色蝶形花藏在叶子下,躲猫猫一般,只有从下往上看才能看见它们开得热热闹闹。植株小,看上去生长不久。第一次遇见某种植物,不像第一次遇见某个人。“人生若只如初见”,哪有那么多令人惆怅的人,大约“人初见而畏之”的情形更多。人初见某种植物总喜欢放肆,左右观之伸手触之鼻翼嗅之,植物也不躲,默默忍受。世界上最有礼貌的是植物而不是绅士。后来遇见七里香。
那种细碎的小白花,一簇簇繁密在枝叶间。五枚花瓣反卷,围着淡黄色的花蕊,像席地而坐,喝茶聊天。叶子油绿,花叶俱安静。那种微微含笑的安静,能温暖人。如果不注意枝条和叶子,单看白色小花,以为是白丁香。然而丁香花为四瓣,偶尔见到五瓣或七瓣的丁香花,会认为是一种吉兆。靠近小白花闻,香气过于浓郁,以至于人稍稍后退,似乎香气将人推了一把,娇气地说,走开。可是两只大蜜蜂不停地将吸管塞进花蕊里去。蜜蜂太大了,尾部一抹红极亮丽,两枚触角挥舞得又灵巧,还有细长的口器。我甚至认为那是两只蜂鸟,可蜂鸟是没有触角的。
这样一走神,七里香的香味就不记得了。余下的时间里一直想,原来这就是七里香。
十八九岁的时候,席慕容的诗集《七里香》放在桌子上,不时翻,许多诗句记下来。更喜欢的,是《一棵开花的树》而不是《七里香》,“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年轻的时候,心真的像石头上的苔藓,揭一块,就落下来一块。
那时候,时间也随意花,仿佛花不完。诗读多遍,开始抄。一首首抄在硬的白纸上,隔几页在空白处用钢笔画上简易画,一枝花、一个风铃或一丝飘带,孤零零的存在。抄完,用针线订起来,装饰封面,写上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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