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说：“我明白了。如果这个故事倒过来说，便落入了以身相许的俗套。他们欢好一时，爱就爱了，散就散了，干脆利落。”

　　我说：“我倒没想到这一层。”

　　她的眼睛快速转动，这是她搜寻资料的标志。半分钟后，她说：“跟蜜蜂不同，绿蜂是凶猛的昆虫，它甚至会啃食自己的幼虫来充饥。绿衣女多半保留了这样的性格，她在乎自己的感受，书生让她唱歌，她虽然唱了，但也明白书生如此招摇，不宜长久相处。”

　　原来这一则小小的故事里，有这么多被我忽视的角落。我对无虑倒有些刮目相看。但她这番分析，是建立在庞大信息资料的基础上，我若有这样大体量的知识，说不定能拿出更惊艳的想法。这一刻，我忽然有点明白余璟的好奇心，是啊，无虑的思维体系是怎么运转的呢?也许是她跟人类太接近，足够以假乱真，我才恍然间把她视为同类。我应该学习余璟，她再完美，都只是为人类服务的工具。既然是研究工具，就要舍弃对她的负罪感。

　　我成功地说服了自己，继续充当余璟助理角色，协助他解构无虑。

　　夜深了，我请求无虑离开。她要求留在我的房间，我问原因。她说余璟可能更想自己待着，她想了解更具体的我。原来无虑上岛之前，周游已经将我的资料全部“喂”给无虑。

　　我感到被冒犯，她说：“更加灵活全面地了解雇主需求，是我们机器伴侣的应有能力。”

　　我问她有多了解我。

　　她坐起来，模仿我走路的样子。原来，我习惯迈右脚，微微外八字，两只手总显得多余，无处安放。她在房间里走了几遍，神情姿态的确跟我一般无二。我心下一惊，问她测试中心有没有可能按照我的样子制造出一款机器人来。她说：“可能性不大，毕竟市场需要的是完美的产品。”

　　在她看来，我不过是个拙劣的模仿对象，或者是一堆不太有意思的数据。说实话，我有一点儿震惊和愤怒。的确，作为余璟的机器伴侣，无虑没有取悦我的必要，面对我，她总是实话实说。若天长日久相处，她要完全变成我，也不是不可能。她似乎早已料到我的所想，坚定地说：“放心，我不渴望成为人类，更不想夺取任何人类的身份，伪装成人类。”

　　为消除我的顾忌，她没有等我回话，快速离开。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总处于似醒非醒之间，做了好些断断续续没头没尾的梦。梦里的人，是我，又像是无虑，或者说我的意识被禁锢在她的身体里。我透过她的双眼看世界，一切都成了数据，眼前像有一面硕大无边的投影屏幕，所见物品的信息在屏幕上滚动。它们的化学成分、大小数据、具体功用，等等，一条条信息像无数条溪流，快速汇入脑中。我看见了另一个我，渴求改变，渴求冒险，渴求无边无际的狂野，可又贪恋晨光、贪恋银行卡里的存款数字，企图获得忠贞不二的伴侣。那个我既盲目又清醒。我看见了无虑对那个我的轻蔑，我自己甚至也看不起她。那么多纠缠不清的渴求，怎么能得到一一满足?所以，人生注定是一场徒劳无功的单程旅途。这句话在脑中循环播放，最后硬把我逼出眼泪从梦里醒来。

　　四

　　这趟看似舒适的测试之旅已然变味。

　　白天，我是余璟的助手。他先后拆开了无虑的胳膊、腿部、大脑，除了那些布置精密的电路，高纯度的合金骨骼，柔软细腻的人造肌肉和皮肤，别无所获。

　　晚上，无虑照常来到我的房间。我们照常讲那篇《绿衣女》的故事。有时候她会得到一些新的推论，比如蜘蛛妖精听到绿蜂的歌声才布下了网，绿蜂差点丧命，书生搭救理所应当，他们之间并不存在报恩的必然条件。又如，说不定蜘蛛精设计撵走绿蜂，要独占了书生。无虑的思维发散跳跃，很适合写小说。我建议她写下来，她却说这都是一些无聊的猜想，并没有延伸到生老病死重大主题，也没有宇宙人生等哲学思考，不值得被写下。

　　从她的话里，我似乎得到了一点儿启发，初到此地那夜做的梦，那些飘走的文字，大概预示着我今生与自己真正渴求的理想作品无缘。可我最终上了岸，也不算是无药可救吧。我解开了自己的梦，就等个机缘寻一味医治飘荡生活的药。

　　我们前后用了三天时间，几乎翻遍了无虑身体的每一处，都没有找到余璟所形容的控制芯片。余璟已经对无虑失去了全部兴趣，他拼接上无虑的手掌后，我们绕到别墅后面的路上聊了一会儿。